梧桐葉落滿朱雀大街時,顧明遠握著鋼筆的手微微發(fā)抖。墨汁在《中央日報》的稿紙上洇開,暈染了“首都保衛(wèi)戰(zhàn)”幾個字,像是滴在宣紙上的血。“明遠,總編叫你。”同事老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壓抑的顫音,“日本人的飛機,已經(jīng)到蕪湖了?!鞭k公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顧明遠望向窗外,紫金山在暮色中輪廓模糊,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巨獸。三個月前,他從北平南下,本以為逃離了華北的硝煙,卻不想一頭扎進更洶涌的風暴??偩幨业拈T虛掩著,顧明遠推門時,聽見老報人王伯的咳嗽聲。“坐?!蓖醪陆鸾z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布滿血絲,“上頭要我們每天發(fā)三篇鼓舞士氣的社論?!彼D了頓,“可南京城里的百姓,都在往城外逃?!鳖櫭鬟h想起今早路過夫子廟,往日熱鬧的秦淮河畔,如今只剩店鋪緊閉的門板。賣糖畫的張老頭挑著擔子往城外走,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絕望:“小顧啊,這金陵城怕是守不住了……”回到編輯部,顧明遠攤開稿紙,筆尖懸在半空。窗外突然傳來刺耳的防空警報,整棟樓都在顫抖。他本能地往桌子底下鉆,卻看見老周抱著一摞文稿沖進地下室?!斑@些都是這些年的新聞存檔!”老周嘶吼著,“南京要是沒了,這些就是歷史!”爆炸聲由遠及近,震得玻璃窗嘩啦作響。顧明遠抓起相機沖出門,鏡頭里,中山路上的人群如驚弓之鳥。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婦人抱著啼哭的孩子摔倒在地,顧明遠沖過去扶起她,卻聽見頭頂傳來尖銳的呼嘯聲——“趴下!”巨大的氣浪將他掀翻,世界在轟鳴聲中陷入黑暗。等他醒來時,刺鼻的硝煙味充斥鼻腔,眼前是斷壁殘垣。那個藍布衫的婦人已不見蹤影,只留下滿地的碎瓷片,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夜色降臨時,顧明遠回到報社。編輯部一片狼藉,王伯正在整理散落的稿件。“小顧,”王伯遞給他一張紙條,“去金陵女子大學,那里收留了很多難民。你去拍些照片,讓國人看看日本人的暴行。”金陵女大的圍墻外,難民們排著長隊。顧明遠舉起相機,鏡頭里,白發(fā)蒼蒼的老嫗抱著死去的孫子,眼神空洞;年輕的姑娘們蜷縮在一起,臉上寫滿恐懼。突然,人群騷動起來,幾個日本兵闖了進來,刺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顧明遠的手指按在快門上,卻被人猛地拉住?!皠e拍!”是金陵女大的魏老師,她的眼睛里滿是血絲,“他們會殺了你的!”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他,嘰里咕嚕地叫嚷著沖過來。顧明遠轉(zhuǎn)身就跑,相機在胸前劇烈晃動。他穿過狹窄的巷子,聽見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拐角處,一只手突然伸出,將他拽進黑暗的屋子?!皣u!”黑暗中,一個女聲低語。顧明遠定睛一看,是個穿著旗袍的女子,手里拿著一把剪刀。她的旗袍下擺沾滿塵土,眼神卻透著堅毅:“我是地下黨,這里有個密道,你從這里走?!泵艿览锍睗耜幚?,顧明遠跟著女子爬行許久,終于鉆出一個地窖。“我叫沈清如。”女子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日本人已經(jīng)進城了,接下來的日子,會比你想象的更殘酷?!蹦暇┏堑囊雇肀换鸸馑毫?。顧明遠和沈清如躲在一棟廢棄的老宅里,聽見外面?zhèn)鱽黻囮噾K叫。沈清如握緊拳頭:“他們在屠城……”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日軍的暴行,“這些,都要讓世人知道。”顧明遠拿起相機,鏡頭對準窗外的火光。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作為一個記者,他的使命不僅是記錄繁華,更是要在黑暗中舉起火把。接下來的日子里,顧明遠和沈清如冒著生命危險,記錄下日軍的種種暴行。他們將照片和文字藏在難民的包裹里,輾轉(zhuǎn)送到重慶。每一次外出,都是生死考驗。有一回,他們在秦淮河畔被日本兵攔住,沈清如機智地用日語周旋,才得以脫身?!澳阍趺磿f日語?”事后,顧明遠好奇地問。沈清如沉默良久:“我父親早年留學日本,我從小跟著他學的。誰能想到,這些話如今要用在這種地方……”她的聲音哽咽,“我親眼看見他們槍殺了我父親,就因為他說了句‘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蹦暇┏堑亩旄裢夂洹n櫭鬟h和沈清如在廢墟中尋找幸存者,救助受傷的百姓。有一次,他們在一座破廟里發(fā)現(xiàn)了十幾個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還在襁褓中。孩子們餓得面黃肌瘦,眼神里卻透著對生的渴望?!拔覀儙麄冏甙伞!鄙蚯迦缯f。顧明遠點點頭。他們帶著孩子們,趁著夜色,沿著長江邊的小路艱難前行。一路上,不斷有難民加入他們的隊伍。隊伍越來越長,希望卻越來越渺茫。終于,在一個黎明,他們看到了中國軍隊的旗幟。那一刻,顧明遠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知道,南京的苦難,不會被歷史遺忘;那些逝去的生命,會永遠銘刻在這片土地上。多年后,顧明遠翻開泛黃的相冊,里面是南京城的殘垣斷壁,是百姓絕望的眼神,也是黑暗中那點點希望的火光。他在日記本上寫道:“金陵的殘夢,終將化作民族覺醒的力量。那些在血泊中綻放的人性光輝,將永遠照亮我們前行的路?!泵駠昵?,北平城的槐葉打著旋兒落在戲園子的飛檐上。廣德樓后臺,陸清歡對著銅鏡描眉,指尖沾著的胭脂卻遲遲未落——外頭突然炸開的鞭炮聲,驚得她手一抖,朱紅胭脂在眼角暈開,倒像一滴未干的淚?!扒鍤g姑娘!傅家三少爺來了!”小丫鬟慌慌張張掀簾而入,“說是專程包場聽您的《貴妃醉酒》!”陸清歡握著眉筆的手緊了緊。傅明淵,那個留洋歸來的傅家公子,三個月前在慶功宴上初見,便日日包下前排雅座。他總穿筆挺的西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