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熒光燈忽明忽暗,方昌煤的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像條脫水的蛇。
他面前的搪瓷缸已經(jīng)空了三次,最后這次,他用皸裂的手指蘸著殘余的茶漬,在桌面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圈。
“周部長,”他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懇求,“我孫子下個月就要入隊了,他老師讓家長去學(xué)校講革命故事。。。。。。”
話音未落,鐵鐐在手腕上勒出的紅痕突然漲得發(fā)紫,“我知道我罪該萬死,但求您高抬貴手,別讓孩子知道他爺爺是個。。。。。。是個罪犯?!?/p>
周志高握著筆的手頓了頓,筆尖在筆錄紙上洇出個墨點。窗外的梧桐葉被秋風(fēng)卷得打轉(zhuǎn),像無數(shù)只盤旋的眼睛。
“你孫女去年在全市少兒鋼琴比賽拿了金獎,”他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她獲獎感言里說‘爺爺教我做人要正直,就像鋼琴的黑白鍵,永遠(yuǎn)不能錯位’?!?/p>
方昌煤的肩膀猛地垮下來,茶漬畫的圈被淚水沖成模糊的水漬。
“是我對不起他們。。。。。?!彼孀∧?,指縫間漏出嗚咽,“那丫頭天天纏著我問‘爺爺當(dāng)年抓過多少壞人’,我每次都編瞎話糊弄過去。。。。。?!?/p>
觀察室里,老鄭把保溫杯往桌上一墩,內(nèi)膽碰撞的脆響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這老狐貍現(xiàn)在打感情牌了?他當(dāng)年把流浪漢頂罪時,怎么沒想過那人家還有個等著交學(xué)費的孩子?”
監(jiān)控屏幕里,方昌煤正從貼身口袋里掏出張泛黃的照片,上面的小男孩穿著警服童裝,舉著玩具槍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周志高盯著照片里那把印著“正義”二字的玩具槍,指尖在桌上敲出沉緩的節(jié)奏:“告訴他,孩子是無辜的,但法律不是橡皮筋?!?/p>
“想讓孫輩抬頭做人,就得先把自己的罪賬算清楚——包括那些藏在退休證后面的同伙?!?/p>
審訊室里,方昌煤的指腹反復(fù)摩挲著照片上孫子的笑臉,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懷里掏出個牛皮筆記本。
封面燙金的“工作手冊”四個字早已磨得模糊,翻開的第一頁赫然寫著“1987年,水利局王局長,工程回扣三成,介紹人:老領(lǐng)導(dǎo)”。
“這上面記的,都是我這些年搭過線的。”他的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從縣里的辦事員到省里的老領(lǐng)導(dǎo),一共。。。。。。一共七十二個?!?/p>
“有些人您可能聽說過,比如前兩年剛退的張副省長,他兒子的房地產(chǎn)公司,當(dāng)年拿地全靠我疏通關(guān)系?!?/p>
周志高的瞳孔驟然收縮!
張副省長退休時的送別會上,還握著他的手說“反腐要從年輕人抓起”,轉(zhuǎn)身就被方昌煤的筆記本記著“2016年,濱江地塊,好處費一千二百萬,用古董花瓶走賬”。
“他怎么敢?”周志高捏著筆記本的手指泛白,紙頁邊緣被攥出深深的褶皺,“張副省長主管紀(jì)檢監(jiān)察多年,多少貪官栽在他手里。。。。。?!?/p>
“栽在他手里的,都是沒交錢的?!狈讲和蝗秽托σ宦暎β暲锕?,“他辦公室里掛著的‘清正廉明’匾額,是我找人做的贗品——真跡在他情婦的地下室里,下面藏著個金條窖?!?/p>
他突然前傾身體,鐵鐐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還有更嚇人的,前政法委李書記的公子,現(xiàn)在是某央企的副總,他當(dāng)年在國外讀的野雞大學(xué),文憑是我花五十萬買的。。。。。。”
老鄭推門進(jìn)來時,手里的卷宗嘩啦掉在地上。最上面那份“干部考核表”上,李公子的學(xué)歷欄赫然寫著“哈佛博士”,推薦人簽名處蓋著方昌煤的鮮紅印章。
“這簡直是系統(tǒng)性塌方!”他的聲音都在發(fā)顫,“光是這七十二個人牽涉的項目資金,就夠修三條高鐵線了!”
周志高沒說話,只是翻到筆記本最后一頁。泛黃的紙頁上粘著根灰白的頭發(fā),旁邊寫著行極小的字:“2003年,劉某某,處理礦難,封口費兩千萬”。
那個“劉某某”的簽名,和他案頭那份省政協(xié)老領(lǐng)導(dǎo)名單上的筆跡,像得不能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