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頭戴帷帽,帽上有羃遮住面容。她沖下樓來,見有人擋道,不由得推了楊植一把,又覺不妥,低聲用哭腔道一句“抱歉”,匆匆離開。
今人對古華夏社會的想像其實百分之九十八來自我大清。我大清假借儒家禮教名學治國,到了白色恐怖主義的地步:禁足婦女,不許男女結(jié)社,甚至于三個人以上結(jié)為異姓兄弟就要被官府懲罰;而且我大清取消社學,各地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私塾。
在宋元明三朝,民眾之自由接近于楊植的前世,可因興趣愛好結(jié)成詩社、畫社、琴社、博戲、刺繡等社團,當然男女有別,各自分開。
楊植猜到是這名女子斗琴落了下風,面子上掛不住。搖搖頭暗自說一聲“心理素質(zhì)太差”,啟步上樓。
進得樓內(nèi),卻見地上有一摔碎的古琴,頭發(fā)斑白的戴義身著文士月白道袍,撫摸著沒有胡子的下巴,悠然自得。他見楊植上來,起身過來拉著楊植的手,問道:“解元公蒞臨寒舍,有何見教?”
楊植寒暄幾句,指著碎琴問道:“老公剛才可是與人斗琴?”
戴義呵呵一笑道:“老夫今日休沐,卻聽到門子來報,有名女子上門,聲稱要與老夫斗琴。琴棋書畫,本是文人雅趣,修養(yǎng)身心所為,何來斗琴之說?老夫遂陪她彈琴,聊以消遣!
不料此女氣性大,彈到后來,越來越艱難,已然跟不上。待其琴弦繃斷,已經(jīng)淚如泉涌,一怒之下把帶來的古琴砸碎,還聲稱自己一輩子不再彈琴,哭著跑下樓去!”
楊植莞爾一笑道:“老公琴技出神入化,那女子自不量力?!?/p>
戴義是自己人,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出身,內(nèi)書堂畢業(yè)的神童,才華不在狀元之下。他有三項絕技傍身,分別是書法、彈琴和看風水。戴義的書法被稱為“大明王羲之”;弘治十八年他曾與王陽明的父親狀元公王華一起為弘治挑選過墓地,因此王陽明對其以長輩視之。王陽明來南京當南京兵部尚書之際,還將楊植引見過給戴義。
楊植寒暄幾句后問道:“戴老公新任,南洋那邊還管著嗎?”
戴義沒料到楊植來問這個事,答道:“南洋可能要放棄了!”
在楊植的前世,也許是我大清也許是美利堅,把大明史料刪除得非常多?!睹鲗嶄洝啡居珊m帶到美國,美國只影印了三分之二給中國,特別缺失了關于大明與外藩、南洋的部分。
楊植前世偶然看到馬來西亞三百多年前的史書說大明在南洋有駐軍、有明人聚居城市,南洋的駐軍及城市統(tǒng)一歸南京守備太監(jiān)管理。
楊植感覺馬來西亞史書說的是真的,符合大明的制度:大明一向由鎮(zhèn)守太監(jiān)管理外藩事務,鎮(zhèn)守太監(jiān)最遠甚至跑到過伏爾加河流域向韃子部落索取貢物;而且由于三寶太監(jiān)的淵源,凡是外洋的軍、政一向由南京守備太監(jiān)負責,這才來找戴義確認一下。
“內(nèi)閣、禮部、兵部俱說在南洋駐軍徒勞無益,不如撤回。”
楊植問道:“那里若沒有駐軍怎么防海盜?西洋、天方、天竺、南洋商旅還怎么敢來朝貢?”
戴義無可奈何地說:“朝貢是內(nèi)庫賺錢,跟大明戶部無關,所以朝臣一向反對朝貢。今圣年少,最近又從日本得了許多金銀,亦不缺錢,所以朝臣這么一說,今圣就下令廣東驅(qū)趕佛郎機人,撤回南洋衛(wèi)所及居民。何況南洋瘴癘之地,何必在那駐軍?
海盜再多,那些佛郎機天方南洋還不是九死一生來大明采購!他們可憐得很,什么都不會造!”
敢情是自己造孽!嘉靖看到東洋有金銀,就不想要南洋了!
見楊植陷入沉思,戴義問道:“楊解元,今日來我這里,有什么指教么?”
楊植目光閃動,自信說道:“眾所周知,江西人出門在外三大職業(yè),做官經(jīng)商當?shù)朗?!不巧得很,在下原籍江西,三者皆擅長!”
“???”戴義相信了楊植,華夏士大夫確實有很多精通機械、數(shù)學、農(nóng)業(yè)、天文、音樂、風水等科目的人,王陽明的狀元老爸就善風水。
“你是氣學門人,平日自詡唯物、數(shù)據(jù)說話,怎么還懂道術?道術都是形而上的感覺,只能意會不可言傳!要么一開始就會,否則一輩子都不會,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楊植臉不紅心不跳,大言不慚說道:“唯物不排斥玄學!我們之所以無法解釋玄學,是因為我們的知識不夠!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一個人的知識越多,他就越無知!”
說著楊植沾點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圈。
戴義稍一思考,撫掌大笑道:“果然是南直第一解元公!”
楊植其實沒有胡說八道,他前世在北京某非常知名高校讀哲學專業(yè)研究生,哲學系就有招易經(jīng)、風水博士,但不在招生簡章上,面試也完全與其他科目不一樣,社會上沒有人知道。楊植讀研時選修過一些易經(jīng)、風水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