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友,老夫魯鈍,敢問你哪來的感悟,寫下如此激憤的句子?”
朋友是用來稱呼秀才的,大明中期已經(jīng)不太講究,只要是讀書人之間往往也稱為朋友。王鏊正應了那句話,越是學問深厚身居高位的大人物越謙虛。
以官場的規(guī)則,只要王鏊愿意就可以隨時起復,而且憑資歷進了內(nèi)閣就是首輔。王鏊可以謙虛,楊植可不敢托大,他恭敬地說:“好教相公得知,小子來到蘇州,看到無數(shù)英才被科舉埋沒,將心比心,想到我欲科舉而父母不允許,故代入蘇州英才的心理寫下此句,以圖雅集奪魁爾?!?/p>
王鏊忽略了楊植取巧的意圖,卻對蘇州英才被埋沒而大有感觸,說:“大明負東南多矣!”
楊植嚇一跳,這話也敢說?你是大明的相公呀!看看文徵明唐伯虎的臉色,卻見這兩人神色平常,估計平時也與王鏊說過這種事。
不過也無所謂,太祖高皇帝的祖訓是“言路通暢言論自由”,大明的文人什么話都敢說。
文徵明附和道:“天下讀書人盡出東南。晉川兩省連一個狀元都出不了,貴州廣西只要寫完二百字的文章就能錄舉人,而我們南直的英才想中個舉人比登天還難?!?/p>
楊植略有些內(nèi)疚,因為他是中榜,跟廣西貴州同一標準。
王鏊似乎被戳中了癢癢肉,說道:“我大明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天下賦稅十分之一出自蘇州,山西陜西寧夏蘭州西寧全靠我們南直養(yǎng)活?!?/p>
唐伯虎也說:“大明不如大元!大元盛世,東南何曾如今日之凋零。我朝太祖出身草莽,對有錢人仇恨,對蘇州松江苛刻?!?/p>
你們這樣好嘛?我好歹來自鳳陽!請尊重我的籍貫!
楊植怯生生問道:“唐解元,敢問大明怎么還不如大元?”
王鏊卻嘆息一聲:“持正公允地說,大明比大元倒退數(shù)百年,大明實乃華夏之恥,不知道后人會如何評價大明!”
文徵明唐伯虎都點頭贊同。仇英一個漆工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學識,懵懂無知,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只聽王鏊說道:“前元以寬治天下,也以寬失天下。我朝開國文臣中,多有出仕前朝者,無不懷念大元?!?/p>
王鏊說的就是誠意伯劉伯溫、明初文臣之首宋濂等人。他們哪怕在明朝已經(jīng)位極人臣,寫詩寫文章還是把元朝稱為圣元,落款寫自己在元朝的官職,詩文中把明太祖稱為賊。
宋濂在洪武二年奉明太祖之命修《元史》,書中說:“(元)師次濟寧,遣官詣闕里祀孔子,過鄒縣祀孟子。十一月,至高郵。辛未至乙酉,連戰(zhàn)皆捷。分遣兵平六合,賊勢大蹙”。
六合守將就是明太祖本人。也就是說,明太祖在自家修的史書里被寫成賊。
當然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明太祖高皇帝奪士紳之地為公田等種種措施對士紳很不友好,而元朝對士紳極好,是最尊漢人士紳的朝代。元代時士紳們田畝萬頃,把大量的蒙古人發(fā)賣南洋當奴隸,家里姬妾成群,甚至用閹人來服侍,元朝廷也不聞不問。元朝滅亡時,《元史英烈卷》中記錄的為元朝殉國守節(jié)的進士占到了進士的六成,為歷朝最多。
文徵明長嘆一聲說:“皇明開國至今,幸好有識之士撥亂反正,士紳才得已恢復元氣。士紳安則大明安,當今圣天子親小人遠賢臣,任用閹宦武夫,致天下動蕩,民變四起,豈是長久之計!”
越說越離譜了,如果在我大清,在座的每一位都要被誅九族。
仇英活這么大,第一次跟這么大的領導見面,聽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當今圣上,頗有些不安,偷眼看一下楊植,卻發(fā)現(xiàn)楊植聽得津津有味。
王鏊嘆息說:“衡山慎言!子不言父之過。為人臣者不能規(guī)勸君父,是我無能呀!”
唐伯虎勸慰道:“相公不必內(nèi)疚。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
王鏊沉默半晌,突然說:“若有圣明天子減東南賦稅,舉東南士子,何如?”
文徵明苦笑著說:“只怕是做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