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聽見阿堇笑道,“剛才那個吳生倒是好笑,從哪冒出來的一個小公子,我們還沒說什么,他看見生人倒像被我們輕薄了。還是他身邊那個小師傅穩(wěn)重,誒?他說他法號叫什么來著?”
沈嫣笑著搖頭,輕聲說了句什么,其余三人俱是變色,“大皇子?!”
四人繼續(xù)慢慢走著,沈嫣被簇擁在其他人中間,聽不真切她說了什么。林瀲想,大概也是小何剛才那套推理——半僧半俗,遠離塵囂。
澤王安靜地望著溪邊幾個女子,眼神似是不舍,又似淡然。直到她們說笑著走過去了,阿平才輕聲開口,“王爺,可以回去了吧?”
良久,澤王問他,“她是不是又瘦了?”
阿平遲疑著,半晌才答,“好像,一向都很清瘦的?!?/p>
澤王搖搖頭,“她是累。我聽說,她們來是求子的?!?/p>
阿平在澤王身后默默無言,澤王輕聲說,“走吧?!比欢麤]提步,望著一汪本是安靜的溪水,這兒那兒閃著陽光,無聲的歡騰,吵得很。澤王又說一聲,“走吧。”溪水鬧溪水的,他靜他的。再過一會兒,忽然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往前面大殿走。阿平連忙跟上。
兩人走遠了,林瀲一聲不響,拉著何昱深也出了竹林。
沈嫣的精舍離竹林不遠,林瀲沉默地走一段石板路,何昱深專心致志地數(shù)了一百二十七步,便到了。林瀲從阿堇的小偏房里搬出來兩張流云紋交椅,排在屋子前,自己開了屋門進去,又從茶案旁撐開窗子。何昱深坐在窗外,她在窗內(nèi)泡茶。
何昱深笑道,“這倒像那種野外的茶寮,老板在里面泡茶備點心,開一個草窗,直接遞出來給客人?!?/p>
林瀲低頭泡著茶,“快叫林老板,不然克扣你點心?!?/p>
何昱深便低低叫了聲,“瀲老板?!?/p>
兩掌高的窗子框著她,如同裱起來的一幅畫,畫中人低著頭看水,只是安靜的笑。水霧輕揚,蒸得屋里一切都淡淡的。她脂粉未施的眉稍眼角一線飛起,云鬢柔順搭在腦后。多少年了,仍是同一支木蘭簪子——她是個癡情的,只要能走進她心里。
“瀲瀲…”何昱深掙扎一下,他不該此刻問的,他另外那邊還沒準備好??墒墙裉?,他們走了一路,他們在竹林里衣鬢廝磨,她在窗內(nèi)如畫,他若是醉了魯莽了,也是可原諒的吧?“林瀲,我問你一個問題?!?/p>
林瀲泡著茶,沒抬頭看他。她知道他要問什么,他們剛才一起見到澤王那一幕,他還能問什么。她不想騙小何,但這事關于阿嫣的清譽,她也絕不能說?!澳隳軇e問嗎?我們就安安靜靜喝杯茶。”
“你知道我要問什么?”何昱深輕聲說。
“連這個都別問。”林瀲的聲音比他更輕。
茶在煮著,林瀲轉(zhuǎn)到素絲綢屏風后拿個楠木盤子捧茶,出來的時候順手把屏風推開了。何昱深的目光赫然一震,屏風后是個楠木衣柜,旁邊一座尋常不過的梳妝臺,臺上一面銅鏡,銅鏡之上掛著一幅畫。遠景連綿高山,川流瀑布,近景紅楓入溪,潺潺而去。
好多年前了,母親曾微笑著對他說,那日她送了一幅名家的畫給他未來妻子。何昱深明知她說的是林家大小姐,還是孝順地哄著問,什么圖。“《秋山步溪圖》,高山流水,長歲相伴?!蹦赣H拉著何昱深的手,和他玩笑,“吶,去找吧,找到這幅圖,你的有緣人就找到了?!?/p>
林瀲捧著茶出來,遞到何昱深面前,笑道,“沒找到點心,你那聲瀲老板白叫了。”
何昱深接過茶來,喉嚨里堵著,說不出一句感謝。微濕的眼望向房里那幅畫,“那是…”
“《秋山步溪圖》,長姐給我陪嫁的。這次帶了來,正好換下那觀音圖?!绷譃嚧鬼鴾厝嵋恍Α0㈡淘诹指畺|苑的時候,這圖在她房里掛過,后來林淵放進了林瀲的嫁妝里,林瀲一直掛在自己房里,每每望著它,總是后怕。過往這些年的每一步都似有安排,哪一步差錯些,她和阿嫣都有可能就此擦身而過,一生無緣。
何昱深感慨地望著那圖,林瀲也感慨地望著那圖,暗自許愿,自己不必高處俯覽眾山小,也不必盤根錯節(jié)枝葉茂,只要有此生所愛的一個紅顏知己,如落葉流水,能一路相伴,便此生足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