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后堂,燈火通明,崔知府在兩位大人強制安排下,靠坐進了一張鋪了厚墊的圈椅里。
他身上換了件半舊的深色常服,洗去了“刻意涂抹”的黑灰,但那份由內(nèi)而外的憔悴和虛弱,卻并非全然偽裝。
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骨,軟塌塌地陷在椅子里,只有一雙眼睛,在濃重的黑眼圈包裹下,依舊閃爍著一種難以察覺的亢奮微光。
王明遠垂手侍立在側,也換了干凈衣衫,臉上也疲憊難掩。
巡撫周大人和總督楊大人分坐左右,兩人面前的茶盞裊裊冒著熱氣,卻誰也沒動。
周巡撫的目光在崔知府那張瘦脫了形的臉上停留片刻,又回憶起自己腦中之前那個圓圓富態(tài)的崔知府的模樣,還是感覺完全對不上號。
嘆了口氣,語氣帶著真切的關懷:“顯正,不必強撐。若是實在不適,便先去歇著,公務明日再議不遲。”
崔知府掙扎著想要坐直些,卻引得一陣低咳,他擺擺手,聲音嘶啞卻清晰:
“多謝大人體恤……下官還撐得住。
災情如火,些許疲累,不敢言苦。
能早一刻將長安府些許粗淺經(jīng)驗呈于二位大人駕前,或能早一刻惠及其他州府受災黎民,下官……心安。”
他這話說得懇切,沒有半分居功自傲,只將長安府的舉措稱為“粗淺經(jīng)驗”,姿態(tài)放得極低。
周巡撫聞言,眼中贊賞之色更濃,微微頷首:
“既如此,你便說說。你呈報的那份《救災策》條陳,本官與總督大人都看了,確有獨到之處。
尤其是這防疫隔離、以工代賑、分級診療幾條,思慮周詳,切中時弊。
只是具體施行之中,可有何難處?又是如何化解的?”他這話問得頗有深意。
崔知府精神微微一振,這正是他等待的機會。
他略一沉吟,便條分縷析地回稟起來,從如何快速組織民夫清理街道、設立安置點,到如何說服城中藥鋪郎中參與義診,再到如何快速制作“工籌”用于以工代賑的物資發(fā)放……
他語速不快,聲音也不高,但每一條都說得清清楚楚,其中遇到的阻力、采取的應對、最終的效果,皆如實道來,既不夸大,也不隱瞞。
只是在提及糧價維穩(wěn)時,他語氣稍頓,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難色:
“……糧價一事,最為棘手。城中幾家大糧行,背景深厚,慣會見風使舵。
初時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民怨沸騰。
下官……亦是幾經(jīng)周旋,軟硬兼施,方才勉強壓住勢頭。
其中‘德豐號’東家,聽聞與布政使司某位大人的妻弟往來甚密,最是難纏……
唉,所幸,最終念及災民凄苦,還是肯顧全大局的?!?/p>
他話說得含糊,點到即止,但該傳遞的信息,一絲不差地落入了周巡撫耳中。
這個“某位大人的妻弟”正是他接下來競爭按察使的主要對手,這是他費了老大勁才打探到的消息,已經(jīng)差人悄無聲息的散了出去!
他相信,以巡撫大人的手段確認此事真?zhèn)尾浑y。
周巡撫端起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冷意,嗯了一聲,并未多言,只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你能穩(wěn)住局面,便是大功一件。”
崔知府心下稍安,知道這話已入了巡撫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