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64章 最完美的“投名狀”（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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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胤回到宅時，院門的影壁下有一個小孩靠著墻睡著。那是隔壁家的，他父親半日不回，母親哭干了眼。孩子沒哭，一直沒哭。他睡得很深，嘴角亮亮的，是涎，是濕的夢。他近前，蹲下，把自己袖里的一小塊蜜餞塞到孩子掌心。孩子手收得很緊，像抓住了什么。他知道這不是善。他只是在證明——自己還沒徹底壞。

老母未睡，坐在床邊，從經(jīng)卷中抬起眼。周胤額頭的汗未干，眼底有兩道更深的影。他跪下，把頭貼在床沿：“孩兒無能，今夜……背了你教的‘忠’?！崩夏缚粗瑖@息一聲，手從枕下摸出一條舊布帶，帶上還縫著他小時候的名字。她把帶放他手心，合上：“活，才有講‘忠’的機會。”

周胤肩膀一顫。夜從窗紙上輕輕掀了角，又落下。天還黑，黑得像一個長洞。他把帶揣回懷里，閉目坐了很久，直到門外有極細的絲在風(fēng)里“?！绷艘幌隆検衷谟浱枴Ｋ?，自己已經(jīng)被寫進某一列名里。他不知道是“留”，是“宴”，還是“斬”。他只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名字投給了另一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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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許褚押解的車隊在御道盡頭停下。吳子蘭在車上沉默。他知道自己的“聰明”被捉住了衣角。他也知道此刻裝不知比什么都笨。他抬眼，看見遠處殿檐下的一點微光。那光像刀也像水。他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座城的夜不是黑，是透明的。透明得一切的線都看得見，只是你愿不愿承認。

“將軍?！彼吐暎S褚“嗯”。吳子蘭笑：“教了我一課。聰明，真不如直?！?/p>

許褚沒回答。他的肩黑廣，像一面墻。他不勸，也不慰。他的眼前只有將要到的門。門里，有更大的“度”“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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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在偏廊下看完一封草稿，把“清議非清洗、禮須有度、刑須有節(jié)”寫在小札上。他知道這三句未必能救誰。他只求它能救“形”。他吹滅燈，起身。風(fēng)挾著酒香與血腥繞廊而過，他的袖擺輕輕一翻，把風(fēng)攏在袖里。他看見殿前白綾在燈下像水一樣，心里嘆了一聲。他對自己說：明日要站得穩(wěn)。他把私印壓在胸口，私心重了兩分，卻讓他的腳步更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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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黑的天邊有一線極薄的灰，在城的最遠處試圖破暗。暗室里，銅絲上的光點忽然成片地亮了又滅，像有人把一把鹽撒進鍋里?？検謴娜兄衽浦刑舫鲆幻缎碌?，將它插入“宴”最前——王子服。又挑一枚，將它插入“留”最前——種劭。董承的竹牌仍在一旁，頂端那道被他輕劃的痕在燈下像一縷未干的血。他用指背擦了一下汗，汗里有鐵。他在心里把這張網(wǎng)又收了一分：再收半寸，仍不至于斷。

郭嘉在殿中把綾封回，封口用一縷“天蠶絲”。絲收緊的一瞬，他像聽見了許多年以后的風(fēng)——風(fēng)從別的城、別的朝堂、別的碑上吹來，吹過他今夜在“名”與“命”之間寫下的這一個“借”。他轉(zhuǎn)向曹操，聲音不高：“主公，明日請陛下‘識名’。”

曹操點首：“好?！彼咽謩萏鹩致湎?，白綾應(yīng)手微緊，席上有人在輕得幾不可聞的吸氣里把筷子放穩(wěn)。王子服眼底的紅退了半分，像決心把自己塞進一個更狹窄的縫，求生。種劭低咳一聲，把案上的小札推前寸許——“舊案愿陳”。他選擇“留”，也選擇“債”。

郭嘉側(cè)目看了他們一眼，眼底不存譏，不存憐。他只在心里把兩個人的左右留了一個空，空給下一道菜。他把銀壺嘴朝向殿門，像把整個許都的氣口朝外推去。隨后，他將壺蓋輕輕一扣，像替這一夜收好一只不見形的火。

他把手背在身后，指尖摩挲了一下袖中的絲——冷。他低低念了一句：“怨氣為薪?！?/p>

門外，城的黑腹像被人用刀尖輕輕劃了一道裂，裂縫里透出尚未長成的白。遠處某條街的盡頭，有一聲慘叫被硬生生咽回，化作一口血沫噴在門檻上。血順著青石的紋往下淌，淌到暗紋里，被“鼎”的腹慢慢飲盡。風(fēng)吹過殿檐上的金鈴，鈴心塞著的絲被人抽出一寸，又塞回。這一抽一塞之間，整座城像被拎起來又放下。

“織手?！惫卧谛睦飭玖艘宦?。暗室里那人應(yīng)了一聲，竹牌齊動。

曹操抬手。甲士們的刀同時出鞘半寸，又入。鐵的齒音在四壁并不回響，它直直扎進每一張席前的白綾里，把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壓得更明。他看向郭嘉。郭嘉頷首。兩人都沒有笑。此刻笑，多余。

他們知道，最完美的“投名狀”已經(jīng)端上桌——不是血，是心；不是口供，是賬；不是逼出來的，是送上來的。它給了他們明日“清”的名，也給了他們今晚“殺”的理。

殿內(nèi)燈焰微收，又穩(wěn)。簾外風(fēng)骨一緊。鼓樓短促地敲了兩下，像有人在巨鼎上輕叩，試火。許都的夜，在這兩下之間被拉得極長，又在下一息里忽然縮短。

——遠處，鐵蹄正由暗入明；近前，名單像一條長蛇翻身，鱗片在燈下發(fā)出一陣細密的寒光。下一刻，它會咬的，不止一兩家門楣，不止一兩張臉。它會咬住整條街，整片坊，整面朝堂。

大清洗尚未開場，刀與禮已互為鋒刃。風(fēng)更冷了。冷得把人心里的火逼出來，逼進一張張白綾之下，成為“薪”。

夜色的盡頭，第一縷晨光在城墻上顫了顫，像一枚終于燒紅的烙印。誰的名會被烙上，誰的命會被抹去，需看下一道鼓。下一道鼓，已經(jīng)舉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