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那天,是中午——不,是個雨天,在下午。
那天是特殊的日子,是山人們對庇佑他們的山神的祈禱日,是一個全村人無論在干什么都會提前回來聚在村內祭壇前向神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草木繁盛的日子。
本來在山坡放完山羊準備回去的小女娃在清點羊群數量時,發(fā)現少了一只,一只剛出生幾個月的小羊羔走丟了。猶豫片刻,女娃還是決定先去找那只小羊,因為羊群是村子的重要財產,丟失一只都是大的損失。
村中的牧羊人將羊群交給她完全是出于對她的信任。作為被山神賜福過的百姓,她絕不能失信。而且,在她看來,祈禱是可以晚一點去的,大度的山神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原諒她小小的遲到。
因為羊羔的脖子上都掛著鈴鐺,所以沒一會,女孩便找到了小羊。它不小心滑到了斜坡下,后腿卡在了兩棵纏在一起的樹藤間。女孩用小刀割斷樹藤,順利將小羊帶回了羊群。母羊們發(fā)出咩咩的叫聲,仿佛在歡迎小羊歸來,順便感謝好心的女娃。
可就在她趕著羊群往回走的時候,透過頭頂斑駁的樹影,看到遠處山澗上有兩只‘大鳥’朝自己村莊的方向飛去。女娃知道那不是鳥,村子里的人從外面打聽過,那些是‘鐵鳥’,是沒有人駕駛的的飛機。它們經常不分時段在這山里盤旋偵察。也許這只是另一次巡查任務,小女娃沒多想。
她連翻過了幾個小山坡,終于瞥見了自己的村莊,看到了祈禱的煙火和集會中跪伏的人群,還有那兩架‘鐵鳥’。它們就懸掛在人群頭頂,專心歌頌禱詞的人們似乎都沒注意到它們,當然也不會注意到遠處女孩的喊聲。
一切都發(fā)生在那仿佛被神明遺忘的瞬間。那一瞬間,煙火停止了浮升,山風停止了吹動,清泉停止了流淌。那一瞬間,耀眼的火光從‘鐵鳥’翅膀下噴出,四枚如節(jié)日禮花般的修長物體傾斜著飛快朝下方的人群沖去。根本沒人意識到會發(fā)生了什么,女娃也一樣。
接著,在瞬間的瞬間‘煙火’墜入大地和人群,撞擊讓山體震顫,發(fā)出隆隆巨響,一瞬間釋放出她所見過最夸張最猛烈的火光。集會的廣場瞬間飛濺的沙石和濃黑的煙霧淹沒,然后是人群,然后是房舍。她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尖叫,不過那聲音戛然而止。
還沒完。接著又是四枚。這一次,整個村莊已完全被火焰和濃煙吞沒。
兩架‘鐵鳥’又懸停了一會,才離開了。沒有原路返回,而是朝她這邊飛了過來——也許是看到了羊群。女娃渾身戰(zhàn)栗,什么也顧不得,本能地鉆進了羊群中。而羊群似乎也明白什么似得,緊緊靠攏到一起,將小女娃掩護在其中。女娃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會走,她一直躲著,躲到自己似乎睡了一覺才從羊群中鉆出來。
無人機早已不見蹤影。
天仿佛塌了。她不愿意回憶發(fā)生了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聽到了凄慘的尖叫,不愿意說服自己剛剛看到了地獄的情景。她只能如僵尸般帶著羊群往回走,但羊群似乎不愿意靠近灼熱的火焰,紛紛駐足在原地。
女娃只好將頭羊綁在一棵矮樹上,自己走完剩下的一段路。為了快一點,她走了小路。小路磕磕絆絆,長滿了荊棘,她的皮膚被割破,衣服被割壞,但她越走越快,沖進了村莊。
火勢已經控制不住了,越來越猛,要焚盡一切,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聲響。沒有求救聲,沒有叫喊聲,她什么聲音都聽不到。梁木和房舍一間間倒塌,沒有一間房屋是完好的了。山坡上有一間老屋,里面住著一個孤寡老人。女娃跑了上去,房屋是空的——老人也在集會上。
她看著火焰灼燒光一切。
等到沒有什么可再燒的時候,火也漸漸熄滅了。女娃走向了祭壇。祭壇前只剩下……
即使在回憶中,即使不少細節(jié)早已支離破碎,當年那片慘狀也仍令如今的回憶者無法抑制地顫抖。但回憶者強忍著,將這十幾年鍛煉出的強大意志透過時光壓縮進那個放羊女娃的身體中,憑借那雙被熏黑的還尚未看透世事的雙眼,向此時站在身邊的男孩展示了一場即使用最殘忍、最恐怖的詞句也無法描述的災難。
回憶者聽到了男孩在嘔吐、在哭泣、在掙扎,在大喊……就和當年那個女娃一樣。
彼時,風滿山林,仿佛山神都在為死者哭泣??磥砘貞浾哂涘e了,當時并沒有下雨,模糊那具渺小身軀雙眼的是女娃自己的淚水,無休無止的淚水,讓她覺得仿佛整個世界都好像在下雨。
女娃想,只是一瞬間,她什么都沒了。她甚至很想自己也死在這火中,那樣至少還能和家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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