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查到高考成績那天,正蹲在院里幫梁老三捆麥子,手機“?!钡貜棾鰲l短信,他手一抖,麥秸散了一地。屏幕上的分數剛過本科線,不多不少,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他心里那層懸了多月的慌。
“考上了!”他扯著嗓子喊,聲音劈得像被曬裂的土地。梁老三手里的鐮刀“當啷”掉在石碾上,跑過來搶過手機,指節(jié)因為常年握農具而變形,在屏幕上劃了又劃,突然蹲在地上,從懷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紙,手抖得卷不上煙。
隔壁的姜巴能聽見動靜,挎著他那只掉了漆的帆布包過來,包上繡的“周易神算”四個字褪得只剩個輪廓。他瞇著眼瞅了瞅梁平,又掐著指頭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詞:“金木水火土,文昌星照命……這孩子,是塊跳出莊稼地的料?!?/p>
梁老三狠狠吸了口煙,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巴能,你這話準不?”
“準不準的,通知書總不能是假的?!苯湍苄ζ饋?,露出兩顆黃牙,“我早說過,梁平八字里帶文氣,就是晚發(fā)?!?/p>
開學那天,梁老三背著鋪蓋送梁平去學校。姜巴能特意來送了支鋼筆,筆桿上刻著“前程似錦”,是他年輕時擺攤賺的第一筆錢買的:“到了學校,好好寫字,別像你爹,一輩子就認識自己名字?!?/p>
梁平把鋼筆揣進兜里,指尖能摸到刻痕。宿舍在六樓,沒電梯,梁老三喘著粗氣把行李往上挪,樓道里飄著泡面味和汗味,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從身邊過,嘴里罵著游戲里的隊友。梁老三把床鋪鋪好,又從包里掏出個搪瓷缸:“這是你爺傳下來的,喝水瓷實。上課好好聽,別跟人瞎混?!?/p>
梁平“嗯”了一聲,眼睛早瞟向窗外——樓下有人騎著電動車帶女生,車筐里的奶茶晃悠悠的。
頭一個月,梁平還裝模作樣帶本書去教室。但他很快發(fā)現,后排永遠空著大半,前排坐的要么是戴眼鏡的女生,要么是老師在臺上自說自話。同桌是個本地男生,上課總在底下刷短視頻,手機音量開得不大不小,剛好能蓋過講課聲。
“聽這玩意兒干啥?”男生塞給他一只耳機,“期末老師劃重點,背兩天就過,平時瞎折騰啥?!?/p>
梁平半信半疑,卻也跟著刷起了劇。果然,到期末考前一周,班長在群里發(fā)了份“重點總結”,打印出來就兩頁紙。他熬了兩個通宵,居然真的門門及格,連最難的高數都混了個61分。
宿舍四個人,像是約好了似的,都對學習提不起勁。老大天天泡網吧,說家里開了連鎖超市,畢業(yè)直接當老板;老二忙著談戀愛,課表全讓給了約會;老四是本地的,每天雷打不動回家吃飯,說“我媽說了,混個畢業(yè)證就行,工作早安排好了”。
梁平起初還有點慌,覺得這學上得不對勁。他去過兩次圖書館,偌大的閱覽室里,一半人在刷短視頻,一半人在打游戲,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蒙塵的書架上,連空氣都懶洋洋的。他拿起本專業(yè)書翻了兩頁,術語像天書,旁邊有人“啪”地合上電腦:“哥們兒,組隊不?圖書館網快?!?/p>
后來他也想通了。反正老師不管,同學不卷,何必跟自己較勁?他開始跟著老大去網吧包夜,跟著老二去操場看情侶吵架,跟著老四去巷尾吃燒烤。梁老三打來電話問學習,他就含糊著說“挺好的,老師夸我呢”,掛了電話,轉頭就跟宿舍的人笑成一團。
有次系里開表彰大會,念到獎學金名單時,他們四個正蹲在宿舍吃外賣。老大叼著雞腿說:“拿那幾千塊錢有啥用?我爸昨天剛給我轉了兩萬?!绷浩桨抢罪垼鋈幌肫鸾湍芩退麜r,帆布包的帶子斷了根,用繩子綁著將就。
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卻很快被老二的話蓋過去:“哎,今晚有球賽,賭不賭?”
他沒接話,把沒啃干凈的雞骨頭扔進垃圾袋。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宿舍地板泛白,手機震了震,梁老三發(fā)來消息:“家里玉米賣了,錢給你打過去了,別省著。姜大爺還問你,鋼筆好用不?!?/p>
屏幕光映著梁平的臉,他盯著“已讀”看了半天,輸入框里的字敲了又刪,最后只回了個“嗯,好用”。
宿舍里的鼾聲此起彼伏,老大說夢話還在喊“上啊”。梁平躺在床上,摸著兜里的鋼筆,刻痕硌著指尖。姜巴能說他“八字帶文氣”,梁老三說“上大學就出息了”。可他現在覺得,這大學像姜巴能算錯的卦,看著條條是道,細想卻空落落的。
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管它呢,大家不都這樣嗎?大學嘛,大概就是這樣子。
梁平在宿舍的日子,像泡在溫水里的茶葉,慢慢就失了形狀。白天跟著老大他們在網吧打游戲,晚上蹲在燒烤攤喝啤酒,誰喊他都應,誰約他都去,宿舍樓道里見了面,保潔阿姨都能叫出他名字——“小梁,幫我抬下垃圾桶唄?”他樂呵呵地應著,人緣好得像塊吸鐵石,可夜深人靜躺下來,總覺得心里空得發(fā)慌。
有次宿醉醒來,宿舍空無一人,窗外的太陽晃得他眼睛疼。他摸出手機,才上午九點,突然不想回網吧,鬼使神差地往圖書館走。
圖書館三樓的舊書區(qū),積灰的書架比人還高,陽光透過高窗斜切進來,能看見光柱里浮動的塵埃。梁平隨便找了個角落坐下,腳邊堆著幾摞沒人動過的書,書脊上的字都褪成了淺黃。他踢了踢最底下那本,封皮“嘩啦”掉下來半張,露出里面的字——“連山”。
這兩個字像根針,猛地扎進他腦子里。
他蹲下去,把那本書抽出來。書頁黃得發(fā)脆,邊角卷得像浪花,封面早沒了,扉頁上用毛筆寫著“連山殘卷”,字跡洇了水似的,模糊不清。他隨便翻開一頁,密密麻麻的篆字看得人眼暈,可其中幾句,竟莫名眼熟。
“天地定位,山澤通氣……”他小聲念出來,忽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