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心口的龜甲突然傳來一陣清涼,七片甲片像是活了過來,順著血脈輕輕震顫。他猛地想起那些夜里看熟的星象圖,想起爹筆記里“息心定氣”四個字,下意識地跟著調(diào)整呼吸:吸氣時,想象龜甲的涼意順著喉嚨往下沉;呼氣時,把心里的火氣一點點往外吐。
幾息之間,那股要沖出去拼命的念頭竟慢慢退了。他看清了樓下的情形:三個日本兵,都帶著槍,巷口還有暗哨——剛才要是沖出去,只會是送死。
這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回到上海,龜甲就像個沉默的師傅,總在他快要被仇恨吞噬時拉他一把。有次他被漢奸堵在死胡同,眼看就要被抓住,龜甲突然發(fā)燙,順著心口往四肢蔓延,他本能地往左側(cè)撲,堪堪躲過身后劈來的木棍,反而借著慣性撞倒了兩個漢奸,從墻洞鉆了出去。
他開始試著摸索龜甲的規(guī)律。夜里躺在破廟里,就對著星星打坐,讓呼吸跟著龜甲的震顫走,有時能一坐就是大半夜。漸漸地,他能感覺到龜甲傳來的細微信號:發(fā)涼時,預示著附近有危險;發(fā)燙時,往往是有機會下手;而那種平穩(wěn)的溫熱,則像是在告訴他“穩(wěn)住,等”。
有次他計劃燒掉日本商會的倉庫,剛摸到后墻,龜甲突然劇烈地發(fā)涼,像揣了塊冰。他立刻停住,趴在墻頭觀察——原來里面加了崗,藏在暗處的機槍正對著他剛才要落腳的地方。他悄悄退回去,換了個時間,從通風口鉆進去,不僅燒了倉庫,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一箱軍火,送給了真正在反抗的游擊隊。
游擊隊的人都覺得這孩子邪門,說他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八能不說話,只是摸了摸心口的龜甲。他知道,這不是什么邪術(shù),是爹留下的念想在護著他,是那些夜里和星星的對話在指引他——讓他在瘋狂的仇恨里,留著一絲清明;在必死的險境里,找到一線生機。
這天夜里,他又在打坐,龜甲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震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他猛地睜開眼,望向窗外——日本兵的卡車正往租界邊緣開,車燈劃破夜空,像是在搜捕什么人。
他摸出短刀,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沖動,只剩下冷靜的狠。龜甲的信號告訴他,機會來了。他像只貓一樣躥出閣樓,借著陰影跟了上去,腳步輕得像風,心里卻比誰都清楚:該動手了。
那七片龜甲在他心口微微發(fā)亮,像七顆小星星,照著他在這不見天日的亂世里,一步一步,踩出屬于自己的復仇路。恨還在,瘋勁也還在,只是多了份能駕馭這一切的清醒——這或許就是爹留下龜甲的用意:不光要活下去,還要帶著腦子,帶著骨氣,活得讓仇人膽寒。
那天的陽光格外刺眼,把租界的石板路曬得發(fā)燙。八能縮在綢緞莊的門后,正盤算著怎么把藏好的傳單塞進日本領(lǐng)事館的信箱,眼角突然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佐藤,還有那個獨眼漢奸。
佐藤穿著筆挺的軍裝,正指著街邊的攤販呵斥,腰間的軍刀晃得人眼暈;獨眼漢奸跟在旁邊,點頭哈腰的樣子,比一年前更讓人作嘔。就是這兩個人,一個扣動了扳機,一個喊著“抓住那個小的”,把他的世界炸成了碎片。
心口的龜甲瞬間涼得像塊冰,七片甲片急促地震顫,像是在拼命拉他往后退。八能知道危險,知道佐藤身邊跟著四個衛(wèi)兵,知道自己手里只有一把磨尖的鐵條——可那兩個人的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殺了他們!
他像頭脫韁的野獸,猛地從門后沖出去,鐵條攥得手心發(fā)白。衛(wèi)兵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jīng)撲到了佐藤面前,鐵條帶著風聲刺向那人的喉嚨。
“八嘎!”佐藤驚怒交加,猛地后退,鐵條劃破了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衛(wèi)兵的槍舉了起來,獨眼漢奸尖叫著躲到衛(wèi)兵身后:“是那個小雜種!殺了他!”
龜甲燙得快要燒起來,八能本能地側(cè)身,躲開了正面的子彈,卻聽見“砰”的一聲,右腿傳來一陣劇痛,像被燒紅的鐵棍狠狠刺穿。他踉蹌著倒地,鐵條脫手飛出,砸在佐藤的軍靴上。
“抓住他!”佐藤捂著流血的臉,眼神狠得要吃人。
八能看著逼近的衛(wèi)兵,看著佐藤那張染血的臉,看著漢奸幸災樂禍的笑,心里的恨像巖漿一樣翻涌。他拖著傷腿,用盡全力往旁邊的巷子爬,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紅痕,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卻死死咬著牙不吭一聲。
龜甲的震顫越來越弱,像是也耗盡了力氣。他知道,是自己的瘋狂壓過了龜甲的預警,這一槍,是他為沖動付出的代價。
爬到巷尾時,他聽見衛(wèi)兵的腳步聲遠了,才癱倒在垃圾堆旁。右腿的血止不住地流,褲腿和泥土粘在一起,稍微一動,就疼得渾身抽搐。他摸了摸傷口,能感覺到子彈嵌在骨頭里,像塊永遠拔不掉的毒刺。
天色暗下來時,他才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廢棄的倉庫挪。每走一步,腿骨像是要裂開,冷汗浸透了破棉襖??伤麤]哭,只是盯著地上的血痕,在心里一遍遍地刻下佐藤和漢奸的臉。
這一槍,疼得鉆心,也疼得清醒。他知道,光有恨不夠,光有蠻勁也不夠。龜甲能預警危險,卻擋不住他被仇恨沖昏的頭腦。
后來,腿上的傷口愈合了,卻落下了終身的跛。陰雨天時,那處舊傷會像有蟲子在啃骨頭,疼得他整夜睡不著??伤麖牟缓蠡凇翘弁聪駛€醒目的記號,時刻提醒他:要報仇,先得活著;要活著,就得記住這次的疼,記住在瘋狂里留一絲清明。
他依舊跛著腿在上海的巷子里穿梭,只是眼神里多了份隱忍的狠。龜甲的預警他依舊聽,但心里的火從未熄滅,只是燒得更穩(wěn),更烈,像埋在灰燼下的炭火,等著燎原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