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阿鸞的指腹按在那枚玉扣的刻痕上,冰涼的石面竟燙得像火。鎖心咒……姜家秘書里最陰狠的一道,斷情絕愛,封死七情六欲,施咒者需以恨為引,受咒者若對所愛之人動念,便如心脈被寸寸勒斷。
說她親手畫了地圖,引著外人踏平了黑風口的半座山寨。他隔著鐵欄望著窗外的血月,手里攥著那支她繡了一半的牽?;ㄅ磷樱磷颖恢秆?,紅得像她臨走時沒說出口的告別。
恨意就是那時瘋長的。他想不通,自己護著的南疆,守著的碎星石,甚至賭上性命要保的將來,怎么就成了她背棄的理由?他以為她厭了這刀光劍影,厭了他這終日與血污為伴的人,所以才頭也不回地奔向了安穩(wěn)——卻忘了,她姜家的女兒,骨子里從來沒有“逃”字。
他咬碎了牙,在石牢的墻壁上刻下姜家秘咒。指尖的血混著石壁的灰,一筆一劃都是剜心的疼。“斷我情思,絕我牽掛!”他對著血月低吼,以為這樣就能把那個名字從骨血里剜出去,以為只要斷了念想,就能再無軟肋。他甚至惡毒地想,她既已忘了他,那他便先一步,把這顆裝著她的心,徹底鎖死。
可他哪里知道,這咒鎖的哪里是他的情?分明是兩個魂魄的羈絆。
這二十年來,他在戰(zhàn)陣里廝殺,在陣法中煎熬,以為那顆被鎖住的心早已成了頑石。直到日記里的字跡泄露了天機——他夢見她織的花布,他收起像血的槍纓,他在碎星石的白光里看見她的輪廓,甚至在給兒子取名時,都藏了個“硯”字,那是她當年總愛叫他的小名。
原來他從未忘過。那鎖心咒不過是自欺欺人,他恨她的“背叛”,卻更怕承認自己還在等;他斷了情思的表象下,是更深的執(zhí)念,像藤蔓纏緊了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勒痕的疼。
而她呢?她是他最恨時咒下的“心上人”,這咒便如同一把雙刃劍,他每一次強壓下的思念反噬其身時,她心口也會傳來對應的絞痛。二十年來夜里莫名的心悸,握針時突然顫抖的指尖,對著月光發(fā)呆時涌上的空洞……原來都是這咒在作祟。他以為鎖了他的情,卻不知是將兩人的命,捆在了同一份煎熬里。
“娘?”院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沙啞,比剛才更近了些,“我在陣外……看到些東西?!?/p>
姜阿鸞猛地回神,玉扣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掀起窗簾一角,看見無情站在月光里,手里捏著半塊染血的帕子,帕子上繡了一半的牽?;?,被歲月洗得發(fā)白,卻依舊能看出針腳里藏著的溫柔。
那是她當年匆忙間遺落在寨子里的。
他竟一直收著。
鎖心咒鎖得住外露的情思,卻鎖不住血脈里淌了二十年的牽掛;恨意織成的網(wǎng),到頭來困住的,只有兩個彼此深愛卻互相誤解的人。姜阿鸞閉上眼,喉間涌上苦澀——他以為自己恨著一個背叛者,卻不知那咒語的另一端,系著他從未放下的摯愛;她以為他早已忘了前塵,卻在他最恨的時候,被他親手拖進了這場永世不得解脫的輪回。
世事何其荒謬,愛意成了利刃,恨意反作了鎖鏈,將他們捆在這愛恨交織的網(wǎng)里,動彈不得。
姜阿鸞將玉扣緊緊攥在掌心,冰涼的石面抵著滾燙的皮膚,像極了那道無解的鎖心咒。
這咒是她親手下的,用姜家秘書里最陰狠的法子,斷了自己的情思。當年她看著五毒教送來的血書,聽著寨民哭嚎著親人的名字,突然就怕了——怕自己對梁硯的那點念想,會成了拖垮整個南疆的軟肋。她想,只要斷了情,她就能像塊石頭般堅硬,就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只要能護住身后的人。
可她沒料到,姜家秘書的詭譎遠超典籍記載。這咒斷了她的情思,卻像生了眼睛,一股腦全纏上了他。他成了她的影子,替她承當著所有被斬斷的牽掛,每一次念及她的名字,心脈就像被鐵索勒緊,痛得喘不過氣。而她呢?心口只剩一片麻木的空茫,連流淚都成了奢望。
“娘,黑袍人說……說只要您肯解咒,就放了他?!睙o情的聲音在門外發(fā)顫,帶著少年人對“解咒”二字的天真期盼,“他們還說,姜家的咒,總有解法的?!?/p>
姜阿鸞閉上眼,喉間涌上一股腥甜。解法?她翻遍了姜家所有秘卷,連老巫臨終前塞給她的殘頁都摸透了,哪里有什么解法?這鎖心咒本就是條死路,施咒之日起,便與施咒者的血脈纏在了一起,要解咒,除非…。可她死了也只能解了男子的照,誰來護著念硯?誰來告訴他,當年她不是不愛,是愛得太蠢,蠢到用最狠的法子,把兩人都拖進了煉獄。
她推開房門,月光落在無情染血的銀甲上,映出少年眼底的紅?!皼]有解法?!彼犚娮约旱穆曇繇懫?,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這咒是姜家用來絕后路的,施了,便是一輩子?!?/p>
無情猛地抬頭,手里的斷槍“哐當”落地?!安豢赡?!”他攥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您是姜家的人,您一定有辦法的!他是為了救我才被抓的,他……”
“我知道?!苯Ⅺ[打斷他,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向遠處黑袍人營地的方向。那里隱約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響,一下下,像敲在她麻木的心上。她何嘗不想救他?可她試過了,用自己的血引,用他留在寨里的舊物,甚至偷偷催動碎星石的力量,換來的只有更烈的反噬——他在那邊疼得打滾,她這邊心口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塊。
這咒是她下的,如今卻成了捆住兩人的死結(jié),解不開,掙不脫。
“娘這就去?!彼龔澭捌鹉敲队窨郏M無情手里,“黑袍人要的是我,我去了,他們至少會暫時留著他的命?!彼?,替兒子理了理凌亂的衣襟,指尖觸到他肩頭的傷口時,微微一顫,“你帶著寨里的人從秘道走,往北方去,永遠別回頭?!?/p>
“那您呢?”無情抓住她的手腕,眼里的倔強像極了梁硯,“您要丟下我嗎?就像當年……”
“不一樣?!苯Ⅺ[抽出自己的手,轉(zhuǎn)身走向院門。她的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長,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當年是我蠢,用錯了法子。如今……能換他多活一日,便多一日吧?!?/p>
鎖心咒斷了她的情思,卻斷不了血脈里的牽掛。她救不了他,解不了咒,只能用自己這條被咒力掏空的命,再為他擋一擋。
遠處的號角聲又響了,低沉得像在哭。姜阿鸞一步步走出院門,手里緊緊攥著半塊繡了牽?;ǖ呐f帕子——那是當年她施咒時,唯一沒舍得丟掉的念想。
原來最狠的咒,從不是斷情,是讓你明知道他在受苦,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連一句“疼”都替他說不出。而這一切,都是她親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