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撐著人走下去的念想（第1頁）

溪頭村的大槐樹下，突然豎起了個土高爐，黑黢黢的煙筒直沖天，把好好的藍(lán)天白云染得灰蒙蒙的。隊里敲著銅鑼喊：“大煉鋼鐵！家家戶戶都得把鐵器交出來！”

姜八能拿著把磨得锃亮的鐮刀，心里直犯嘀咕。這把刀是他用天山的廢鐵打的，跟著他劈過柴、割過草，連守田都知道“爹的鐮刀最快”。可王干事紅著眼圈動員：“為了趕英超美！別說一把刀，就是家里的鐵鍋，也得獻(xiàn)出來！”

九妹把家里的鐵勺、鐵鏟都找了出來，最后看了眼灶臺上那口用了五年的鐵鍋，咬咬牙也抱了起來。“交吧，”她對姜八能說，“隊里說了，煉出鋼來，日子就好過了?！?/p>

安安剛學(xué)會開拖拉機(jī)，這會兒卻被派去砸礦石，滿手都是血泡。守田和盼溪也不上學(xué)了，跟著村里的孩子撿廢鐵，哪怕是顆生銹的鐵釘，都當(dāng)寶貝似的交到高爐邊。

土高爐里的火晝夜不熄，燒的卻是好端端的木材——連村口那棵幾百年的老槐樹，都被鋸了燒火。姜八能看著樹樁子，心里疼得慌，那樹下曾是孩子們乘涼的地方，是張大媽講古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個光禿禿的坑。

更荒唐的是地里的事。隊里逼著大家深耕，說“耕得越深，產(chǎn)量越高”，結(jié)果把底下的生土翻上來，好好的莊稼長得蔫蔫的。有人還在田里插牌子，寫著“畝產(chǎn)萬斤糧”，旁邊擺著幾個用繩子捆在一起的大蘿卜，號稱“一個蘿卜千斤重，一頭毛驢拉不動”。

姜八能蹲在田埂上，看著那蘿卜哭笑不得。他種了這么多年地，還不知道蘿卜能長那么大？可王干事拍著他的肩說：“老姜，這是敢想敢干！咱貧農(nóng)就得有這氣魄！”

他只能跟著喊口號：“對！敢想敢干！”喊完了，回頭看見九妹背著半簍野菜回來，籃子里稀稀拉拉幾根苦苣，心里像被針扎似的。

鐵鍋交了，只能用瓦罐煮東西，煮出來的粥清湯寡水，能照見人影。三個小的餓得直哭，念禾抱著九妹的腿喊“娘，我要吃紅薯”，九妹只能把懷里最后一塊干硬的窩頭掰給她，自己咽了口唾沫。

安安偷偷在山里套了只野兔，燒熟了帶回家，一家人躲在屋里分著吃。姜八能咬著肉，卻嘗不出香味，只聽見窗外傳來口號聲：“鼓足干勁，力爭上游！”

“這肉真甜?！本琶冒淹猛热o守田，自己啃著骨頭，臉上帶著笑，“比在天山吃的野果甜多了。”

姜八能看著她眼里的紅血絲，知道她是怕孩子們慌。他也跟著笑：“是啊，等煉出鋼，咱就有新鐵鍋了，到時候煮紅薯粥，稠得能插住筷子?！?/p>

隊里的食堂開了沒仨月，就斷了糧。以前分的糧食不夠吃，大家只能挖野菜、啃樹皮。張大媽的老伴餓暈在田埂上，姜八能背著他往家跑，心里堵得喘不過氣——明明地里長著莊稼，怎么就餓肚子了？

有天夜里，盼溪發(fā)起高燒，小臉燒得通紅，嘴里喊著“娘，我冷”。九妹把家里唯一的棉被裹在女兒身上，急得直掉淚。姜八能揣著幾塊碎銀，摸黑往鎮(zhèn)上跑，想給孩子抓副藥。

鎮(zhèn)上的藥鋪關(guān)著門，敲了半天，才有個老頭探出頭：“沒藥了！藥材都拿去煉鋼了！”

姜八能站在空蕩蕩的街上，看著遠(yuǎn)處高爐的火光，突然覺得那光刺眼得很。他回到家，把安安偷偷藏的半塊紅糖化了水，一點點喂給盼溪，又用自己的體溫焐著女兒，一夜沒合眼。

天亮?xí)r，盼溪的燒退了，姜八能卻累得直不起腰。九妹給他端來一碗野菜湯，湯里飄著幾粒米：“喝了吧，有力氣才好干活?！?/p>

他接過碗，喝了一口，野菜的苦澀里，竟品出點甜來。不是湯甜，是九妹的手溫，是孩子們勻給他的那幾粒米，是安安偷偷往他兜里塞的野棗——再苦的日子，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總能咂摸出點甜來。

土高爐最后沒煉出多少鋼，只堆了些黑黢黢的鐵疙瘩，被扔在村口當(dāng)廢料?？赡菐啄甑目啵瑓s刻在了溪頭村人的記憶里。姜八能還是天天去田里干活，只是不再喊口號，只悶頭把地里的土重新翻好，把那些荒唐的牌子拔了，種上實實在在的莊稼。

九妹還是縫縫補(bǔ)補(bǔ)，把孩子們的舊衣服改了又改，卻總在灶臺上留個小瓦罐，偷偷給孩子們藏點炒豆子。安安開著拖拉機(jī)去拉礦石，回來時總不忘在車斗里藏幾把野菜，說是“路上順手挖的”。

有次守田問：“爹，為啥日子這么苦，你還總樂呵？”

姜八能指著地里剛冒頭的麥苗，獨眼亮得很：“你看這苗，不管去年多旱，開春了照樣長。日子也一樣，苦日子總會過去，只要咱肯等，肯干，總有甜的時候?！?/p>

風(fēng)拂過田埂，吹起他粗布褂子的邊角。遠(yuǎn)處的高爐還在冒煙，可地里的麥苗已經(jīng)悄悄泛綠，像在說：荒唐總會過去，日子總要往前過。而那些藏在苦澀里的甜，才是撐著人走下去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