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的家在鎮(zhèn)子?xùn)|頭,是座帶著小院的瓦房,門楣上掛著串曬干的玉米,黃澄澄的,像墜了串太陽。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就見院里的葡萄架下,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圍著石桌寫作業(yè),聽見動靜,齊刷刷抬起頭,眼睛亮得像葡萄。
“爺爺,你回來啦!”最小的丫頭撲過來,抱住老漢的腿,辮子上的紅繩晃得人眼暈。
老漢彎腰抱起她,眼角的皺紋笑成了花:“快叫大爺爺,這是爺爺找了一輩子的哥哥。”
孩子們怯生生地喊“大爺爺”,聲音脆得像剝殼的蓮子。里屋掀簾走出個婦人,系著藍(lán)布圍裙,手里還拿著搟面杖:“爹,這就是……”話沒說完,看見姜八能,眼圈先紅了,“快進(jìn)屋,外面雨大。”
屋里暖烘烘的,炕上鋪著粗布褥子,墻上貼著孩子們得的獎狀,紅通通的一片。桌上擺著剛蒸好的饅頭,熱氣騰騰地冒白氣,混著墻角煤爐里燒著的水味,是踏踏實實的煙火氣。
“這是我媳婦,秀蘭?!崩蠞h指著婦人,又挨個指炕上坐著的幾個中年人,“這是老大,開了個雜貨鋪;這是老二,在鎮(zhèn)上給人修鞋;那是老三,嫁去鄰村了,今兒沒回來……”
姜八能看著滿屋子的人,看著他們臉上和老漢如出一轍的憨厚,眼眶又熱了。原來弟弟真的有了家,熱熱鬧鬧,煙火氣十足,不像他,半生漂泊,身邊的人走了一個又一個。
“哥,你看這個?!崩蠞h突然解開衣襟,從貼身處摸出個東西,用紅繩系著,沉甸甸的。那是塊暗黃色的鱗片狀物件,邊緣有些磨損,卻透著溫潤的光,“這是爹留的龍蛻,當(dāng)年父親送我走時,塞給我的,說帶著它,就像爹在身邊。”
姜八能的手指撫過龍蛻,冰涼的觸感里藏著一絲暖意。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總說這龍蛻能辟邪,夜里常拿出來,在油燈下摩挲。原來父親什么都懂,早早就給他們兄弟倆留了念想——他有龜甲,弟弟有這塊龍蛻,隔著七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成了認(rèn)親的憑證。
“爹走那年,我才三歲,”姜八能摩挲著龍蛻,聲音低了些,“就記得他總咳嗽,卻總把最后一口糧給我們哥倆?!?/p>
“他是個好人?!苯四苷f,喉頭有些發(fā)緊。父親的模樣在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他寬厚的手掌,拍在背上很暖。
晚飯時,桌上擺了滿滿一桌子菜,燉雞湯冒著熱氣,炒青菜綠油油的,孩子們搶著給姜八能夾菜,嘴里嘰嘰喳喳說著學(xué)校的事。老漢喝了幾杯酒,臉頰通紅,拉著姜八能的手不放:“哥,你就在這兒住下吧,院里還有間空房,我給你收拾出來。你看這日子,踏實吧?”
姜八能看著他眼里的光,看著滿桌的笑臉,點了點頭。踏實,是真的踏實。這種踏實,是他守著寒潭時沒體會過的,是他刀光劍影里從未有過的——是鍋里的熱飯,是炕頭的暖,是兒孫繞膝的吵,是有人惦記著你有沒有吃飽、穿沒穿暖。
夜里,他躺在西廂房的炕上,聽著隔壁屋老漢和秀蘭低聲說著話,聽著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手里攥著那枚“九”字玉佩,和老漢的龍蛻放在一起。玉佩的涼,龍蛻的溫,混著窗外的雨聲,竟讓他覺得,這七十年的漂泊,好像就是為了等這一刻——等一個有煙火氣的家,等一份遲來的團(tuán)圓。
第二天清晨,他被院里的動靜吵醒,推窗一看,見老漢正帶著孫子在劈柴,斧頭起落間,發(fā)出“咚咚”的響,像敲在踏實的土地上。陽光穿過葡萄架,落在他們身上,鍍了層金邊。
姜八能笑了,慢慢走過去,從老漢手里接過斧頭?!拔襾怼!彼f。
斧頭落下,木屑紛飛,帶著松木的清香。他知道,有些等待,終究是值得的。
在弟弟家住到第十天,姜八能夜里總睡不著。窗外的蟲鳴、孩子們夢中的囈語、隔壁屋弟弟起夜的輕響,都像細(xì)針,輕輕扎著他的心——這平安太珍貴,珍貴到他不敢久留。
他見過太多江湖債如何纏上無辜的人。小泉家族的余孽或許還在暗處,那些因龜甲結(jié)下的恩怨從未真正了結(jié),他這一身風(fēng)霜里藏著的刀光劍影,若是沾染上這滿院的煙火氣,便是天大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