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的路比來時更漫長。三十七個傷兵用斷矛做擔架,輪流抬著將軍和戰(zhàn)友的尸骨,踩著自己的血腳印往回挪。石禾的肩膀傷口發(fā)了炎,每走一步都疼得眼前發(fā)黑,懷里的兩塊玉佩貼著胸口,一塊涼得刺骨,一塊被體溫焐得發(fā)燙,像極了這場戰(zhàn)爭里的生與死。
回到營地時,迎接他們的不是預想中的歡呼,而是幾個穿著錦緞的官吏。為首的官員捏著鼻子站在離尸骸三丈遠的地方,展開一卷明黃的絹布,尖著嗓子宣讀嘉獎令:“奉天承運,大王詔曰:趙軍破燕營,斬敵將,揚我國威!主將追封‘忠勇侯’,賜金千兩,蔭及子孫;幸存者賞粟米百石,布帛十匹,傷殘者另加‘優(yōu)撫錢’五十文……”
“五十文?”那個斷了腿的少年兵突然笑起來,笑聲比哭還難聽,“俺這條腿,五十文就買走了?”
老兵趕緊捂住他的嘴,對著官吏連連作揖:“官爺莫怪,孩子傷糊涂了?!惫倮魠s不耐煩地揮揮手,讓隨從把幾袋發(fā)霉的粟米和幾匹粗麻布扔在地上,像是在打發(fā)乞丐?!昂钗缓唾p金已派人送回主將家鄉(xiāng),你們這些殘兵,領了東西就趕緊離開,別污了營地?!?/p>
石禾看著那袋發(fā)霉的粟米,想起燕將懷里那半塊麥餅,突然覺得喉嚨里堵得發(fā)慌。所謂的“千兩黃金”“百石粟米”,不過是寫在絹布上的空話。死去的將軍再也看不見侯位,傷殘的士兵拿著五十文錢治不好斷腿,而那些發(fā)霉的粟米,連喂豬都嫌磕磣——就像這場戰(zhàn)爭,贏到最后,只剩一堆無人認領的虛名。
他扶著少年兵走到糧袋前,伸手往里一摸,指尖觸到的全是帶著霉斑的谷粒,混著沙子和碎石。這就是他們用九百多條人命換來的“獎勵”,連他平時在田里種的粟米都不如。石禾突然想起村長說的“擒敵將賞百金”,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血污的手,這雙手救過敵將,也殺過人,卻連一文賞錢都沒見著。
“石禾哥,你看這是什么?”一個士兵從死去將軍的懷里摸出封信,信紙已被血水浸透,字跡模糊不清。石禾湊過去細看,只認出“妻”“幼子”“歸鄉(xiāng)種桑”幾個字,墨跡在血水里暈開,像一朵朵破碎的白花。他突然想起阿杏給的艾草帕子,那半截染血的平安結還留在燕將胸口,而自己連一封家書都沒收到過。
歸途過半時,他們遇到了逃難的百姓。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跪在路邊,哭著求他們救救她被亂兵搶走的丈夫。石禾看著她懷里孩子凍得發(fā)紫的小臉,突然想起阿杏——她現在是不是也在村口翹首以盼?是不是也在擔心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家?
“俺們……救不了你。”石禾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他們連自己都護不住,連戰(zhàn)友的尸骨都快抬不動,又能救得了誰?婦人絕望的哭聲像鞭子一樣抽在他心上,他從懷里掏出最后一小袋干凈的粟種塞給她:“種下去……等開春就有吃的了?!?/p>
婦人接過種子,看著他們這些殘兵和身后的尸骸,突然明白了什么,抱著孩子給他們磕了三個頭。石禾別過頭不敢看,他知道這袋種子救不了她的丈夫,就像這場勝利救不了死去的兄弟,救不了他和阿杏的將來。
回到咸陽城郊時,已是深秋。田里的莊稼早就收完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田埂。石禾讓戰(zhàn)友們先回家,自己拖著傷腿往村里走。遠遠看見村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個身影,穿著他臨走時縫的粗布衫,正是阿杏。
“石禾!”阿杏看見他,提著裙擺就跑過來,跑到近前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她看著他身上的血污和繃帶,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袖——那只在戰(zhàn)場上被砍傷感染的胳膊,最終沒能保住,在半路被軍醫(yī)截了去。
“俺回來了。”石禾想笑,嘴角卻扯不出弧度。他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臉,才發(fā)現只剩一只右手能動。
阿杏撲進他懷里,哭得渾身發(fā)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的眼淚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打濕了那兩塊貼在一起的玉佩。石禾能感覺到她的手在發(fā)抖,摸到他空蕩蕩的袖口時,哭聲突然變成了壓抑的嗚咽。
他從懷里掏出那袋被血水浸過又曬干的粟種,塞到她手里:“你看,種子還在。明年開春……俺們還能種?!?/p>
阿杏捧著種子,眼淚掉在上面,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濕痕。她知道,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插秧、割麥了,那只握了十幾年鋤頭的手,永遠留在了異鄉(xiāng)的戰(zhàn)場上。而那些所謂的“賞錢”“布帛”,早就被路上的官吏克扣干凈,只剩下他帶回的半條命和滿身傷痕。
夜里,石禾躺在床上,聽著阿杏在灶房偷偷抹眼淚。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燕將的土行佩邊緣已經磨得光滑,自家的星紋佩卻裂了道縫。他想起戰(zhàn)場上那個少年兵的話,想起那個逃難婦人的哭聲,突然明白戰(zhàn)爭最無情的,不是奪走人的性命,而是打碎人對生活最樸素的念想——是阿杏盼他回家種莊稼的念想,是少年兵想給娘種豆子的念想,是無數個普通人只想安穩(wěn)度日的念想。
幾天后,村里來了個郵差,送來一封將軍家人的感謝信,還附帶了十文“慰問錢”。石禾看著那十文錢,又看了看窗外阿杏用一只手笨拙地劈柴的身影,突然覺得無比諷刺。那些被寫進史書的勝利,那些被稱頌的榮耀,最終落在普通人身上的,不過是殘缺的肢體、破碎的家庭,和這輕飄飄的十文錢。
開春時,石禾坐在田埂上,看著阿杏用鋤頭翻地。他用僅存的右手把那些發(fā)了芽的粟種撒進土里,動作慢得像個孩子。陽光照在新翻的泥土上,散發(fā)出熟悉的腥氣。他知道,這些種子會長出莊稼,就像他和阿杏會慢慢習慣一只手的生活,習慣沒有戰(zhàn)友的日子。
只是偶爾在夜里,他會夢見那片血色戰(zhàn)場,夢見燕將胸口的艾草帕子,夢見自己在田埂上奔跑的雙腿。醒來時,身邊是熟睡的阿杏,胸口的玉佩貼著心跳,一半涼一半暖,像極了這場戰(zhàn)爭留下的印記——有傷痛,有遺憾,卻也有在廢墟上重新發(fā)芽的希望。而那些所謂的獎勵和榮耀,早就被風吹散在田埂上,不如一粒粟種實在,不如身邊人的呼吸安穩(wěn)。
田埂歸·安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