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別凍死了。”姜八能說著,往手心哈了口白氣,使勁搓了搓。他自己只穿著件單衣,風(fēng)一吹,脊梁骨都透著冷,卻梗著脖子不看她,怕她把衣服還回來。
小姑娘摸著夾襖上粗糙的針腳,那上面還留著姜八能的體溫。她抬起頭,望著姜八能凍得發(fā)紅的耳朵,忽然踮起腳尖,把自己攢了好幾天的半塊紅糖遞過去。那是前幾天幫一個老奶奶撿豆子,人家硬塞給她的,她一直沒舍得吃。
姜八能愣了愣,接過來掰了一半塞回她手里:“你吃,我不愛甜的。”
小姑娘沒接,只是仰著小臉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姜八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撓了撓頭,把紅糖塞進(jìn)嘴里嚼了嚼,含糊道:“行吧,我吃我吃。”
有回夜里,破廟里闖進(jìn)只野狗,齜著牙沖孩子們低吼。孩子們嚇得往墻角縮,小姑娘更是嚇得閉緊眼睛,死死抱住姜八能的胳膊。姜八能雖然也怕,卻把她往身后一護(hù),撿起地上的斷木棍,梗著脖子跟野狗對峙:“滾!再不走我打死你!”
野狗被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唬住了,悻悻地夾著尾巴跑了。姜八能這才松了口氣,手心里全是汗。他回頭看小姑娘,見她還埋著頭發(fā)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放得軟乎乎的:“沒事了,狗走了。”
小姑娘慢慢抬起頭,眼里還含著淚,卻伸出小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姜八能笑了,露出兩排不太整齊的牙:“咋?怕我打不過狗?”
她沒說話,只是把臉往他胳膊上貼了貼,像只受了驚的小獸,在尋找唯一的庇護(hù)。
日子一天天過,姜八能走到哪兒都帶著她。討到熱乎的粥,先給她舀大半碗;遇到下雨,把破傘往她那邊多傾斜些;誰要是敢笑話她是啞巴,他能擼起袖子跟人打一架,哪怕被打得鼻青臉腫,也得讓對方先認(rèn)錯。
有次他跟人爭地盤動了手,被推倒在地上,后腦勺磕出個血口子。小姑娘嚇得撲過去,跪在他身邊,手忙腳亂地想幫他擦血,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哭啥?”姜八能咧嘴笑,想抬手揉揉她的頭,卻疼得嘶了一聲,“我沒事……你看,我這不是還能笑嘛?!?/p>
小姑娘看著他頭上的血,哭得更兇了,忽然伸出小手,笨拙地捂住他的傷口,像是這樣就能止住血。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氣音,那是她藏了太久的母語,混著眼淚和恐懼,幾乎不成調(diào)。
姜八能沒聽懂,只當(dāng)她是急壞了,忍著疼拍了拍她的背:“不哭了啊,再哭就不好看了。”
他不知道,這破碎的音節(jié)里,藏著她最絕望的祈求——別有事,求求你。
她也不知道,姜八能其實(shí)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這孩子的眉眼不像本地娃,偶爾夜里做夢,會發(fā)出奇怪的囈語。但他從沒想過要追問,在他眼里,這就是個可憐的小啞巴,是個需要人護(hù)著的小妹妹,跟那些報(bào)紙上、大人們嘴里說的“日本人”,半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冬天來得猝不及防,第一場雪落下來時,小姑娘發(fā)起了高燒,小臉燒得通紅,迷迷糊糊地哼著誰也聽不懂的調(diào)子。姜八能把她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焐著她,跑遍了半個城,給人磕頭作揖,才討來半副草藥。
藥熬好了,很苦。姜八能捏著她的鼻子,一點(diǎn)點(diǎn)把藥汁灌進(jìn)去。小姑娘嗆得咳嗽,眼淚直流,卻沒掙扎。等灌完藥,姜八能從懷里掏出塊冰糖,塞到她嘴里:“含著,就不苦了?!?/p>
冰糖的甜味慢慢化開,小姑娘咂了咂嘴,在他懷里漸漸睡熟了。姜八能抱著她坐在草堆上,看著外面飄飛的雪花,心里頭忽然有了個念頭:等開春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種點(diǎn)東西,帶著這小啞巴,好好活下去。
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小姑娘,她眉頭還微微皺著,像是還在做噩夢。姜八能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小娃娃似的哼起不成調(diào)的曲子。
而懷里的小姑娘,在夢里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母親正坐在榻榻米上,給她梳著辮子,嘴里哼著同樣溫柔的調(diào)子。她在夢里咧開嘴笑了,眼角卻滑下一滴淚,落在姜八能的衣襟上,很快結(jié)成了小小的冰晶。
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不能認(rèn),可這份被護(hù)著的暖,卻像雪地里的炭火,讓她在不敢言說的黑暗里,偷偷攢起了一點(diǎn)點(diǎn)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