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每天天不亮就往鎮(zhèn)上跑,去給她買最嫩的蓮子羹。他笨手笨腳地學(xué)著挑蓮子,挑得指腹發(fā)疼,回來砂鍋鍋慢慢熬,熬得糯糯的,端到床前,輕聲哄:“晚卿,吃一口,承兒小時候最愛搶這口……”
蘇晚卿只是搖頭,枯瘦的手抓著那面破旗,指腹一遍遍碾過“還我”兩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爹,他冷不冷?。亢@锬敲礇觥?/p>
姜山別過臉,喉結(jié)滾了滾,說不出話。他總想起承兒大婚那天,這丫頭紅著臉給她敬茶,喊他“爹”,聲音脆得黃鶯鶯。那時她眼里的光,比阿鸞眼尾的金芒還亮,怎么就被這幾年的思念,熬成了這副模樣?
姜念帶著阿禾來看她,小丫頭捧著一盆剛開茉莉莉,是她用裙擺催生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蘇姨,你聞,香不香?”阿禾湊到床邊,小手輕輕拍著蘇晚卿的手背,“娘說,香花能讓人想起好事。”
蘇晚卿的嘴角牽了牽,算是笑了。她認得這茉莉,是當(dāng)年承兒在院子里種的,說她名字里有個“晚”字,配茉莉的清雅正好。那年花開得最盛時,承兒摘了一大捧,插在她的梳妝盒里,說:“等打跑了洋人,咱就守著這花,生一大群娃?!?/p>
“阿禾……”她終于開了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表哥的刀……還在嗎?”
阿禾點頭,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木刻刀鞘,是她照著姜承的軍刀刻的:“舅姥爺收著呢,說那刀上沾著洋人的血,是好東西?!?/p>
蘇晚卿的眼睛亮了一下,像燃盡的燭火最后跳了跳。她抬起手,想去夠床頭的旗子,卻沒力氣,手在空中顫了顫,又落回被單上。姜山趕緊上前,把旗子輕輕鋪在她胸口,旗面的紅,映得她蒼白的臉有了點血色。
“他喊……還我河山……”她喃喃著,睫毛上沾著淚珠,是這些年流不盡的最后幾滴,“我聽見了……在夢里……”
姜山別過頭,看著窗外。院子里的茉莉開得正旺,風(fēng)一吹,香氣飄進屋里,混著藥味,竟有了幾分當(dāng)年的甜。他想起蘇晚卿剛嫁來時,總嫌他身上有海腥味,承兒就護著她,說“我娘說了,海腥味是男人的味”,那時蘇家大小姐紅著臉,輕輕捶了承兒一下,像敲在棉花上。
日子一天天熬,蘇晚卿的身子越來越輕,輕得像片茉莉花瓣,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飄走。姜念每天來給她梳頭,梳著梳著就掉眼淚,說:“晚卿,你看阿鸞都能出海測繪了,阿瑤的學(xué)堂也收了百十個學(xué)生,承兒要是看見,該多高興。”
蘇晚卿只是笑,笑得極輕,說:“他高興……我就高興……”
入秋那天,蘇晚卿突然精神好了些,讓姜山扶她起來,坐在窗邊。她看著院子里的茉莉,說:“爹,我想……給承兒寫封信?!?/p>
姜山趕緊找來紙筆,她握著筆,手卻抖得厲害,半天寫不出一個字。最后,她只在紙上畫了個小小的圈,像當(dāng)年阿禾在沙灘上畫的那樣,圈里點了四個點,是“還我河山”的影子。
“告訴他……”她喘著氣,眼睛望著窗外的海,“我等他……在那邊……也守著這四個字……”
話音落時,手里的筆掉在地上,她的頭輕輕靠在姜山肩上,像睡著了。臉上還帶著笑,眼角的淚,終于落盡了。
姜山抱著她,像抱著易碎的瓷器,渾身都在抖,卻沒哭出聲。他知道,這丫頭是去找承兒了,去找那個讓她流了一輩子淚,也愛了一輩子的人。
下葬那天,姜念讓阿禾在墳前種了圈茉莉。三個丫頭跪在墳前,阿瑤清唱著當(dāng)年蘇晚卿教她們的江南小調(diào),唱到“君問歸期未有期”時,海風(fēng)吹過,墳頭的茉莉花瓣紛紛揚揚飄起來,像無數(shù)白色的淚,落在“還我河山”的旗子上——那面旗,姜山做主,隨蘇晚卿一起下葬了。
他說:“讓她帶著,到那邊給承兒看看,他的旗,他的人,她都守得好好的。”
后來,每到茉莉花開的季節(jié),姜山總會坐在墳前,擺上兩碗蓮子羹,一碗給蘇晚卿,一碗給承兒。海風(fēng)穿過花叢,沙沙作響,像蘇家大小姐在輕聲說:“承兒,我來了。”
而遠處的海面,浪濤拍打著礁石,一遍遍重復(fù)著那句永不褪色的吶喊——
還我河山。
那聲音里,有姜承的烈,有蘇晚卿的柔,更有千千萬萬個他們,用愛與骨血,熬成的、。
姜山開始流浪時,懷里只揣著兩樣?xùn)|西:那副裂了縫的龜甲,和半片磨得發(fā)亮的龍鱗。
他不再回海邊的小院,也不再看那片讓他心痛的海。頭發(fā)像枯草似的堆在頭上,胡子黏成一團,身上的粗布衣裳爛了好幾個洞,露出的胳膊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字——“還我河山”,是用碎瓷片劃的,結(jié)痂又裂開,紅得刺眼。
他成了乞丐,在各個通商口岸的街頭游蕩。有人扔給他半個冷饅頭,他接過來,卻先對著饅頭拜三拜,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跟承兒、晚卿說話??芍灰匆婞S頭發(fā)、藍眼睛的洋人走過,他眼里的渾濁就會突然炸開,像燒紅的烙鐵扔進冰水里,冒出駭人的煙。
“狗東西……”他會啐一口,撿起地上的石子,用盡全身力氣砸過去。石子砸在洋人锃亮的皮鞋上,彈開,引來洋人的呵斥甚至毆打。他不躲,任由拳頭落在身上,反而笑得更瘋,嘴里喊著:“承兒!晚卿!看爹打死這些豺狼!”
打不過,就用別的法子。
他想起年輕時學(xué)的那些風(fēng)水術(shù),本是用來辨吉兇、護安寧的,如今卻被他擰成了殺人的刀。夜深人靜時,他蹲在洋人公館的墻根下,用龜甲碎片在地上畫符,朱砂里摻著自己的血,嘴里念的不再是趨吉避兇的口訣,而是從老怪留下的禁術(shù)殘卷里扒來的惡毒咒語。
有個英國商人,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花園里,所有的花一夜之間枯死,根須纏成了“死”字;有個日本軍官,坐船時突然掉進海里,撈上來時,手里攥著團頭發(fā),是被他害死的中國百姓的;還有個法國傳教士,睡夢中被活活嚇?biāo)?,床邊的地板上,用炭畫著個扭曲的人影,胸口插著“還我河山”的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