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城的秋意,宛如濃墨般肆意渲染開來,比往昔更為深沉冷冽。校場邊那棵飽經(jīng)滄桑的老槐樹,似已不堪秋寒的重壓,金黃的葉片如雪花般紛紛飄落,堆積在地上,仿若一地碎金。人踏上去,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恍惚間,竟與甲胄相互摩擦之聲別無二致,為這即將出征的肅穆氛圍,更添幾分冷峻與凝重。
慕容垂身披那件相伴了他三十載的玄色征袍,袍擺處枋頭之戰(zhàn)時被箭簇撕裂的口子,宛如一道醒目的歲月烙印,無聲訴說著往昔金戈鐵馬的崢嶸。遙想當年,他身著此袍,親率三千精騎,如神兵天降,銳不可當,硬生生鑿穿前秦十萬雄師,那等英勇豪邁,至今仍令眾人傳頌。此刻,他傲立在點將臺中央,身后十丈高的“燕”字大旗,被呼嘯的北風扯得獵獵作響,旗角抽打在臺柱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恰似為這場即將揭幕的大戰(zhàn),擂響了驚心動魄的鼓點。
“寶兒,你且再仔細看看這輿圖?!蹦饺荽沟氖种钢刂芈湓诘貓D上,指向一處戰(zhàn)略要地,“此處地勢險要,乃兵家必爭之地。拓跋珪那賊狡猾多端,必定在此有所部署。你可還記得《太公秘書》里那些用兵之道?”他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日批閱軍報時沾染的墨漬,指腹上厚厚的老繭,摩挲著地圖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慕容寶身姿挺拔地站在父親身側,金盔上的紅纓在風中肆意亂舞,恰似他此刻急切又略顯慌亂的心境。他竭力擺出沉穩(wěn)之態(tài),然而握著劍柄的手卻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那柄“破虜劍”,乃是慕容垂親賜,劍鞘上鑲嵌的七顆寶石,璀璨奪目,相傳曾隨劍斬殺過前秦三位赫赫有名的將軍,承載著無上的榮耀與威嚴?!皟撼加浀茫彼穆曇舨蛔杂X地比平日拔高了幾分,似在給自己壯膽,“行軍作戰(zhàn),需審時度勢,靈活運用兵法?!?/p>
“哼,說得輕巧!”慕容垂猛地轉過身,銅制帶鉤與甲胄碰撞,發(fā)出刺耳的哐當聲。他那歷經(jīng)五十載戰(zhàn)火洗禮的雙眸,如鷹隼般銳利,緊緊盯著慕容寶,眼尾的皺紋里滿是歲月的風霜,此刻卻陡然迸射出駭人的光芒?!爱斈贶蘼逵谟闹菖褋y,我圍困他數(shù)月之久,故意留一缺口,誘敵突圍??赡琴\卻識破了我的計謀,并未如我所料從缺口逃竄。為何?因為我在看似生路之處,設下了重重埋伏!”他說著,激動地從案上抓起一卷《太公秘書》,竹簡被抖得嘩嘩作響,“用兵之道,講究的是虛實結合,牽著敵人的鼻子走。拓跋珪絕非等閑之輩,你若露出破綻,他定會反咬一口!”
慕容寶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金盔下的耳尖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他滿心委屈,急于辯解自己對兵書的鉆研并非浮于表面,然而在父親那如熊熊烈火般威嚴的目光注視下,所有辯駁之詞,都如鯁在喉,難以出口?!皟撼肌瓋撼加浵铝??!彼麩o奈地低下頭,緊盯著自己的靴尖,靴底鐵釘在青石板上磨出的淺痕,是昨夜他在府中為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反復演練陣法時,因內心焦慮、踱步不止而留下的印記。每一道痕跡,都傾訴著他對建功立業(yè)的熱切渴望,以及面對父親殷切期許時的緊張與壓力。
點將臺下,將領們身著的甲胄反射著冰冷的光,宛如一片沉默而肅殺的鐵林。右將軍慕容農(nóng)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臂的舊傷,那是苻登的毒箭留下的慘痛記憶。當年,若不是慕容垂不顧生死,親自為他吸毒,這條手臂早已廢去。此刻,他看著臺上的父子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而后將軍慕容麟,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輕笑,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人聽見:“太子殿下畢竟年輕,陛下悉心指點,也是為了殿下能早日獨當一面?!彼f話時,眼角斜睨著慕容寶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審視與算計。
慕容麟心中一直暗藏野心。他深知,若慕容寶此次北伐立下大功,在朝中的威望必將如日中天,自己爭奪皇位的希望就會愈發(fā)渺茫。因此,他暗自謀劃,企圖破壞此次北伐,阻止慕容寶建立功勛。他打算在軍中散布謠言,擾亂軍心,同時與北魏暗中勾結,泄露燕軍的行軍計劃,讓燕軍陷入困境。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慕容垂突然提高音量,聲如洪鐘,震得臺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按舜伪狈ィ訛閹?,爾等務必全力輔佐,誰敢陽奉陰違,休怪我慕容垂軍法處置!”說罷,他緩緩從腰間解下那枚刻著“燕”字的虎符。這虎符由陰山玄鐵鑄就,沉甸甸的,握在手中,便能感受到那絲絲涼意與獨特的紋路。此符,他向來珍視,即便當年攻打西燕那般重大的戰(zhàn)事,他都未曾假手于人,始終親自執(zhí)掌兵權。
慕容寶雙手恭敬地接過虎符,指尖觸碰到父親掌心那粗糙的老繭,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復雜的情緒。那老繭傳遞著父親多年征戰(zhàn)的艱辛與不易,也承載著沉甸甸的信任與期望。他本想堅定地說“父親放心”,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略顯底氣不足的:“兒臣定不辱使命?!?/p>
慕容垂并未讓他即刻下臺,而是轉身從案上拖過一個巨大的木盒。盒子開啟,里面的兵器瞬間綻放出奪目光芒,映得人眼花繚亂。其中有西域進貢的鑌鐵刀,刀身泛著幽藍的冷光,宛如一泓深邃的幽潭,暗藏著無盡的殺意;那鋒利的刀刃,削鐵如泥,相傳此刀在西域歷經(jīng)無數(shù)惡戰(zhàn),斬殺過諸多勇猛的敵手。還有高句麗送來的牛角弓,弓梢纏著防滑的鮫魚皮,不僅堅韌無比,且能極大提升弓箭的射程與精準度。據(jù)說,此弓出自高句麗頂尖工匠之手,耗費數(shù)年時間精心打造。
而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那面“破陣旗”。旗面由百層絲綢精心織就,每一層絲綢都經(jīng)過精挑細選,質地輕柔卻堅韌異常。旗面上繡著栩栩如生的圖案,彰顯著燕國的威嚴。當年,慕容垂正是高舉這面旗,在長子城破之際,身先士卒,第一個沖上城樓,鼓舞著燕軍士氣,一舉攻克堅城。
“這些,都賜予你?!蹦饺荽沟穆曇艉鋈蝗岷拖聛?,眼中滿是慈愛與期許,“這是我一生積攢的心血。從遼東帶出的三百‘狼牙營’,更是我親手訓練的精銳。他們各個武藝高強,能在百步之外射中銅錢,于雪地里潛伏三天三夜而不動聲色。此次北伐,他們歸你調遣,定能助你一臂之力?!?/p>
慕容寶望著這些珍貴的兵器與精銳之師,心中既感動又倍感壓力。他深知父親將家底傾囊相授,是對他寄予了厚望。可這厚望,卻如千鈞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案赣H,兒臣有自己的部曲……”
“你的部曲?”慕容垂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你那些養(yǎng)在中山城里的‘錦衣軍’,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拉弓連皮甲都射不穿,怎能與拓跋珪的草原騎兵抗衡?”言罷,他猛地抓起那把鑌鐵刀,用力擲向臺下靶場。刀身如流星般劃過空中,寒光一閃,“噗”地一聲,穩(wěn)穩(wěn)釘進百步外的木靶,正中靶心那仿照拓跋珪狼旗所繪的狼頭圖案。
“看到了嗎?”慕容垂指著那把刀,大聲說道,“打仗,靠的是真本事,而非花架子!”話剛說完,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深深彎下,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內侍見狀,趕忙遞上參茶,卻被他憤怒地揮手打翻,茶水濺在《太公秘書》的竹簡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恰似他此刻憂慮而沉重的心情。
恰在此時,慕容軒和林婉清走上臺來。林婉清手中的食盒冒著裊裊熱氣,里面裝著剛出鍋的羊肉羹。慕容垂年輕時在遼東征戰(zhàn),最愛喝這羊肉羹,常說它能驅散骨頭縫里的寒氣?!氨菹?,先歇歇吧?!绷滞袂遢p聲勸道,目光掃過那些散落的竹簡,看到“臨陣應變”四個字被朱砂圈了又圈,旁邊還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敵若襲后,勿追,守中軍”。
慕容垂并未看向羊肉羹,而是急切地抓住慕容軒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败巸?,”他壓低聲音,僅三人能夠聽見,“我知道你與寶兒平日里有些嫌隙,可他是你侄子,更是燕國未來的太子?!闭f著,他從袖中掏出半塊玉佩,“另一半在你母親手中。當年她出嫁時,我親手將玉佩劈成兩半,意為骨肉不相離。拿著這個,若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務必帶他走。走小路,往晉陽方向,那里有我們信得過的人。”慕容垂的眼神中滿是憂慮與慈愛,仿佛在托付著自己最珍貴的寶貝。
慕容軒緊緊握著那半塊玉佩,玉佩的涼意透過掌心,直達心底。他不禁想起十年前在麥積山,慕容垂教他練劍時語重心長的話語:“劍是用來護人的,不是用來殺人的。”他低頭凝視著玉佩上那道裂痕,那裂痕仿佛此刻父子間無形的隔閡,明明血脈相連,卻總感覺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紗?!笆甯阜判?,”他沉聲說道,語氣堅定而有力,“只要侄兒還有一口氣在,定護太子殿下周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