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們死死按住他,甲胄的銅環(huán)硌得老人骨頭生疼:“陛下龍體為重!八百里加急送信來得及!”慕容垂被按回榻上,抓起狼毫時,指縫里的血珠滴在信紙上,墨跡幾乎要劃破紙背:“速離參合陂!走飛狐陘!遲則生變!切記,勿信麟兒之言!”火漆封緘時,他特意按上那枚檀木印,印文“慕容氏,慎勿忘”的筆畫里還嵌著血絲。
這封帶著血痕的急信,剛送出中山城八十里,就被慕容麟的親信截了。密林深處,慕容麟就著雪光讀信,看到“勿信麟兒之言”時,突然低低地笑出聲,笑聲驚飛了枝頭的寒雀。他從懷中掏出半塊玉佩,借著雪光打量著上面的裂痕,思緒不禁飄回到十二歲那年。母親因他告密而被賜死,臨刑前,母親那滿是絕望與悲戚的面容至今歷歷在目,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聲淚俱下:“別爭了,保命要緊……”可最終,那雙手還是被劊子手無情掰開,滾燙的鮮血濺落在玉佩上,那殷紅的血跡,恰似此刻他內(nèi)心深處無法言說的傷痛與執(zhí)念。
“要怪,就怪你生得太金貴?!蹦饺蓣胗秘笆滋糸_火漆,將“速離”二字剜掉,換上“可休整三日,祭告先祖”,連筆跡的彎鉤都仿得絲毫不差。重新封緘時,他摸出枚仿刻的檀木印,蓋在火漆上,印文里的“慎”字被他故意刻得模糊——他要的,就是讓慕容寶在這“龍隕之地”多待一刻,多一分危險。
信使把信送到慕容寶手上時,燕軍已在參合陂的河谷里扎了營。士兵們砍了蟠羊山的松柏搭起戲臺,歌姬們穿著薄紗在雪地里跳舞,連站崗的士兵都歪在樹旁看樂子。慕容寶看完信,隨手扔在案上,端起酒杯笑道:“我說什么來著?父親也覺得該祭告先祖?!?/p>
慕容麟舉著酒杯湊上前:“太子殿下德被四海,連陛下都認可您的遠見。明日我就帶人去先祖山洞,擺上三牲祭品,讓先祖也看看您的威儀。”他心里卻在盤算:三日時間,足夠拓跋珪的騎兵踏過剛封凍的黃河了——他曾與拓跋珪并肩作戰(zhàn)過,深知那鮮卑人的騎兵能在雪地里日行百里,像群嗅到血腥味的狼。
就在那晚三更,異變陡生。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暗下來,黑色的云團像堵墻似的從西北壓來,把整個營寨罩得伸手不見五指。風中裹著砂礫打在帳篷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撕扯帆布。守營的士兵縮著脖子嘟囔:“這鬼天氣,怕不是要下暴雪?!?/p>
支曇猛和尚披著濕透的袈裟沖進大帳,錫杖在地上頓出深深的坑,積雪從他的僧袍下擺簌簌掉落:“殿下!這是兵氣!《風角書》上說,黑氣如堤者,敵至之兆也!快派騎兵斷后,移營到蟠羊山高處!”他捧著本泛黃的《風角書》,書頁被風卷得嘩嘩響,“當年苻堅百萬大軍敗于淝水,前夜也這般黑氣遮天!”
慕容寶正喝到興頭上,聞言嗤笑一聲,酒液從嘴角淌下來:“老和尚瘋了?魏軍沒船,難不成騎著冰過來?”他一腳踹翻案幾,玉酒杯摔在地上,“燕國的天命在我手中,豈容你這妖僧妄議!”
“你這妖僧!”慕容麟猛地拍案而起,腰間的佩劍撞在案角上,發(fā)出刺耳的哐當聲,“竟敢咒我軍!太子殿下神武,我軍百萬雄師(實則不足十萬),索虜就算有膽子追來,也得先問問我們手中的刀!”他說著拔劍出鞘,劍鋒指著支曇猛的鼻尖,“再敢妄言,定斬不饒!”
支曇猛急得老淚縱橫,抱著慕容寶的腿哭喊:“殿下!天道不可逆??!苻堅就是因輕敵才喪了天下,您要三思??!”
這時慕容德掀簾而入,袍角沾著的雪在暖帳里化成水,順著衣擺滴在地上:“殿下,支曇猛雖善觀氣,卻也懂些行軍地理。讓慕容麟率三萬騎兵去河谷西口布防,那里是唯一的通道,也好讓大家安心?!?/p>
慕容寶瞥了眼慕容麟,忽然想起出征前父親的叮囑:“麟兒野心重,別讓他離你太遠?!北泓c頭道:“就依叔父所言,麟弟,你帶三萬騎守在西口,沒我的命令不許動?!彼虻煤盟惚P:讓這野心勃勃的弟弟去斷后,正好拖慢他回中山的腳步,免得老皇帝真有不測,這家伙搶先回去生事。
慕容麟領命時笑得恭順,轉(zhuǎn)身卻把騎兵帶去蟠羊山南麓圍獵。他讓士兵們解下馬鞍烤火,把探馬全派去山林里追黃羊,連最基本的崗哨都懶得設。有個曾隨慕容垂征戰(zhàn)過的老兵忍不住提醒:“王爺,按軍規(guī)該派哨騎去黃河邊看看,這西北風太邪門了,怕是要變天?!?/p>
慕容麟正彎弓射向一只雪狐,聞言冷笑一聲:“看什么?等索虜爬過黃河,咱們的慶功酒都該喝完了?!彼D(zhuǎn)頭對親衛(wèi)使了個眼色,那幾個想去探路的老兵,轉(zhuǎn)眼就被捆去了帳篷后面——他要的,就是讓拓跋珪的騎兵悄無聲息地摸到眼前,連一絲預警都沒有。
初九傍晚,拓跋珪的騎兵踏過黃河冰面時,冰碴子在馬蹄下發(fā)出細碎而尖銳的聲響,好似無數(shù)根寒針刺入耳膜。前鋒探馬匆匆跪在雪地里,急切稟報道:“主上,燕軍于蟠羊山南麓扎營,炊煙筆直升騰——這風靜止異常,恐要變天!”拓跋珪神色一凜,當即勒住馬韁,抬頭望向天空。只見原本靜止的云團開始急劇旋轉(zhuǎn),西北方的天空暗沉如燒紅后又迅速冷卻的生鐵。他不禁想起母親賀氏曾言,自己出生那日,參合陂冰面驟裂,一只白狼自冰洞躍出,對天嗥叫,薩滿斷言此乃“狼星入命,當主北方”之兆。此刻,站在冰封的黃河邊,他仿佛又聽見那聲遙遠的狼嚎,順著凜冽的風勢,徑直撲向燕軍大營。
“傳令下去!”他猛地拔出彎刀,刀身于暮色中閃爍著森冷的寒光,“全軍銜枚,馬嘴扎布,馬蹄裹麻,沿北麓悄然上山!”他對蟠羊山風口的寬窄了如指掌:三丈七尺,剛好容騎兵列陣沖鋒——兒時放羊,他便用腳步仔細丈量過此地,那時,誰又能料到,這道山口終將成為燕軍的葬身之地。
兩萬騎兵如一條隱匿于暗夜的黑色巨蟒,悄無聲息地蜿蜒爬上蟠羊山。雪地里僅留下淺淺腳印,旋即便被風吹來的新雪迅速掩埋。拓跋珪立于山頂俯瞰,燕軍的營寨好似一群毫無防備、散落各處的羔羊,連崗哨都東倒西歪,倚靠著樹木打盹。他憶起母親臨終前的叮囑:“慕容家之人,總自恃如狼,卻忘卻羊被逼至絕境亦會奮起反抗,天命,從來不由姓氏決定,而深埋于腳下這片土地?!?/p>
風起來時,似無數(shù)猛獸在山谷間瘋狂咆哮。拓跋珪猛地將刀向前一指,騎兵們借著風勢,如洶涌的黑色潮水般沖下山坡,馬蹄聲與風聲交織,直至離燕軍大營只剩百步之遙,才有一名站崗的士兵迷迷糊糊抬起頭——然而,一切都已為時過晚。
慕容寶的大帳內(nèi),酒壇翻覆在地,火盆中炭火正旺,映得帳內(nèi)一片昏紅。他被震天的喊殺聲驚醒時,看見的最后一幕,是黑色的騎兵從風雪里沖出來,像極了慕容寺壁畫上那些索命的惡鬼。而在混亂中,慕容麟早已帶著親衛(wèi)往南跑,跑過蟠羊山的山口時,他回頭望了眼火光沖天的河谷,嘴角竟還掛著笑——他以為這只是慕容寶的失敗,卻不知道,參合陂的雪地里淌出的血,早已注定了慕容家的結(jié)局。那些被他視為“機會”的算計,最終變成了絞死整個慕容氏的繩索,而拓跋珪的狼旗,正順著風勢,一步步插向燕國的土地,仿佛連天地都在為他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