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粘稠得如同實質(zhì),包裹著周身,隔絕了光線,也吞噬了聲音。易子川背著鄭瘸子,每一步都踏在未知與危險之上。腳下的地面濕滑崎嶇,四周白茫茫一片,只能勉強看清前方青梟那道模糊不清、仿佛隨時會被霧氣吞沒的背影。
“跟緊!”青梟的聲音穿過濃霧傳來,帶著一種被壓抑的沉悶,“這霧不僅能遮蔽視線,似乎還能擾人心神,凝神靜氣,莫要被其所趁!”
易子川心中一凜,立刻收斂所有雜念,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背上的重量和前方的引路人身上。他能感覺到鄭瘸子的生命正在飛速流逝,那微弱的呼吸如同蛛絲,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這種清晰感知生命消逝的無力感,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臟,比身體的疲憊和傷痛更甚。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水聲,比谷口處聽到的更為清晰響亮。青梟停下腳步,示意易子川靠近。只見霧氣稍薄處,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石縫,水聲正是從石縫后傳來。
“據(jù)點就在里面,小心?!鼻鄺n低語,率先側(cè)身鉆入。
易子川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背上鄭瘸子的姿勢,確保不會磕碰到石壁,這才小心翼翼地跟了進去。石縫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被陡峭巖壁環(huán)抱的小型山谷,谷內(nèi)霧氣淡薄了許多,中央有一眼活泉,汩汩冒著清冽的泉水,匯成一條小溪流向未知的深處。泉眼旁,依著山壁搭建著幾間簡陋卻堅固的木屋,屋外甚至還開墾了一小片藥圃,種植著些耐陰的草藥。
“到了!”青梟明顯松了口氣,快步走向其中一間木屋,“快,把他放下!”
易子川幾乎是沖進木屋,小心翼翼地將鄭瘸子平放在鋪著干草的簡易床鋪上。此刻的鄭瘸子,面色已呈灰敗,嘴唇干裂發(fā)紫,呼吸微弱得幾乎停止,左臂和肩胛的傷口猙獰外翻,滲出的血液已呈暗紅色。
“藥!快!”易子川聲音嘶啞,眼中布滿了血絲,緊緊盯著青梟。
青梟不敢怠慢,迅速從屋內(nèi)一個隱蔽的暗格中取出幾個瓶罐和一個針囊。“這是將軍早年重金求來的‘九轉(zhuǎn)還魂散’,希望能吊住他的命!”他撬開鄭瘸子的牙關,將一小撮藥粉混著清水灌了下去。隨即,他又拿出銀針,手法嫻熟地刺入鄭瘸子周身幾處大穴,試圖穩(wěn)住他潰散的氣息。
易子川跪坐在床邊,緊緊握著鄭瘸子冰涼的手,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每一秒都漫長如年。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那珍貴藥散起了作用,或許是青梟的銀針渡穴起了效,鄭瘸子灰敗的臉色似乎回轉(zhuǎn)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生氣,那細若游絲的呼吸也稍微明顯了一點。
“暫時……穩(wěn)住了。”青梟收回銀針,額角也見了汗,語氣帶著疲憊,“但他失血過多,傷勢太重,又延誤了太久,能否挺過來,就看他的造化了……接下來需要精心照料,防止傷口潰爛引發(fā)高熱,還需慢慢調(diào)理氣血?!?/p>
聽到“暫時穩(wěn)住”四個字,易子川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巨大的疲憊和脫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他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在地,但他強行用手撐住地面,穩(wěn)住了身形。
他看向青梟,眼神復雜,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前輩,多謝。接下來,我來照顧他?!?/p>
青梟看著他,點了點頭:“好。我去檢查一下周圍,確保安全,再準備些清水和食物。你……也注意休息?!彼?,此刻任何勸慰都是蒼白的。
青梟離開后,木屋內(nèi)只剩下易子川和昏迷不醒的鄭瘸子。
易子川打來干凈的泉水,用柔軟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鄭瘸子臉上、頸間的血污和汗水。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他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布滿風霜與傷痕的臉,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這一路來的點點滴滴——他沉默的守護,他奮不顧身的擋刀,他因自己猜疑而瞬間黯淡的獨眼,以及他昏迷前那句用盡力氣說出的“豈能再存二心”……
心痛、悔恨、慶幸、后怕……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淹沒。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鄭瘸子緊蹙的眉頭,似乎想將那深深的褶皺撫平。
“鄭瘸子……”他低聲喚道,聲音沙啞而溫柔,“你一定要醒過來……我還有很多話……沒對你說……”
他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輕輕抵在鄭瘸子那只完好的、布滿厚繭的手背上,仿佛這樣就能傳遞給他一絲力量和生機。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不受控制地從他眼角滑落,滴落在鄭瘸子冰涼的手背上,暈開一個小小的、濕潤的痕跡。
窗外,迷霧谷依舊被濃郁的白色籠罩,寂靜而神秘。屋內(nèi),搖曳的油燈光暈下,是易子川無聲的守護,和一份在生死邊緣愈發(fā)清晰、再也無法忽視的情感,正悄然等待著破曉的時刻。
然而,他們都清楚,暫時的安全并不意味著危機的解除。“血鴉”的追殺,朝廷的通緝,還有那隱藏在暗處的內(nèi)奸……一切都如同這谷外的濃霧,依舊重重籠罩。但至少在此刻,他們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而有些悄然改變的東西,也注定將影響他們未來的道路。
時間在寂靜與焦灼中緩慢流淌。易子川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床邊,每隔一段時間便為鄭瘸子擦拭身體降溫,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喂些清水,觀察著他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青梟則負責警戒和準備必要的物資,兩人默契地維持著這方小天地的暫時安寧。
第三日深夜,油燈如豆。易子川疲憊地靠在床沿,眼皮沉重得幾乎要闔上,但他仍強撐著,握著鄭瘸子那只布滿厚繭的手,仿佛這是連接他與這個世界的唯一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