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始終沒扎下來。
她騎著馬從那些刀光劍影里匆匆而過,覺得皆是流沙飛絮,抓不住。就這么一刻不停地跑了不知多久,直到明月高懸,又氣喘吁吁地回到金陵城里,見到那座氣派的府院,她那點(diǎn)惶惶然的急切和不安才落了地。
到頭來,心里還是惦念著某個墨香四溢的書房。
朱英輕車熟路地繞到蔣府偏僻的一角,摸黑隨手尋了個木箱墊腳,扒住素墻一氣呵成地翻了進(jìn)去。
白天他帶著厚禮回來拜訪這位名義上的義父,不出意料地被拒之了門外,只好做一趟梁上君子,悄悄地溜進(jìn)了花園。
假山背后的陰影里衣冠不整地坐了個人,腳邊的千日春已經(jīng)少了大半壺。男人喝得眼神迷離,醉醺醺地沖他拋了個沒了倜儻、只剩風(fēng)流的輕佻笑容:“說好的年關(guān)回來,一次都沒兌現(xiàn),千日春罰成百日春,沒意見吧?”
朱英不見外地拿起盛放佳釀的精致玉壺抿了口,默默回味了半刻余甘,不著邊際地想,千日春原本是這個味道嗎?
喝慣了邊塞連米渣都沒濾干凈的濁酒,反而嫌這露水似的瓊漿玉液像白水,寡淡得沒味。
五年不見,蔣瑜臉頰瘦了,眼神冷了,表情沉靜了,總是掛著笑的嘴角也不知不覺繃緊了,輕佻也輕佻得不夠純粹。
他看不慣世族之間的沉疴痼疾,又不得不逼迫自己順從那些堅(jiān)如磐石的腐臭規(guī)則,自己可以一掀臺子跟蔣家翻臉,不當(dāng)他們的義子了,他還能不當(dāng)蔣家的兒子嗎?
此刻再回想起那些賞花縱馬的少年時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美夢,好笑之余亦有數(shù)不清的無奈,蔣瑜恐怕也是覺得如今這副狼狽模樣無顏見老友,才把自己灌成了個醉鬼。
朱英一撩身上還沒換下的御賜虎袍,也很不講究地在梅雨季節(jié)濕漉漉的草地上盤腿坐下:“沒意見?!?/p>
她什么也沒多說,三口將“百日春”喝得見了底。
知己之間,本就無需多言。
三口白水下肚,本不該如此輕易地放倒她,朱英卻莫名覺得自己喝醉了。
否則何以解釋此后諸多的光怪陸離。
不知怎么的,建隆皇帝沒了,蔣瑜的父親蔣達(dá)沒了,連梁朝與察金之間那點(diǎn)脆弱的表面和平也沒了。
胡人鐵騎南下所向披靡,乾德帝快馬送來七道金令,燕山十四關(guān)連烽火都沒點(diǎn),就掉了十三關(guān)。
有人猶疑著問:“將軍,我們……”
“不退。”
朱英感覺胸中壓著一團(tuán)火。她原以為這種幼稚的心緒早已被十幾年的隱忍和磨礪澆熄,卻居然在這時候死灰復(fù)燃一般熊熊燃燒起來,燒得她言語里都沾上了火星:“拿紙筆,我來給陛下回信。”
她很清楚,此事多半是權(quán)力斗爭中的陰謀陷阱,乾德帝不過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傀儡,如果此時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了。
但今日她絕無可能忍辱負(fù)重、避其鋒芒。
幼年失怙的稚子,青年守寡的少婦,晚年喪子的老翁,無人能收的家信,淺灘河野的白骨,有人搬權(quán)弄勢只為一己私欲,耳中又哪能聽見百姓絕望的慟哭?
千種萬種錐心切骨的悲憤通通匯成了那一封名垂青史的回信。
“將軍守國門,天經(jīng)地義?!?/p>
“臣誓死不退。”
直到被數(shù)名胡人騎兵團(tuán)團(tuán)包圍,直到彎刀抹過了她的脖頸,朱英心中那點(diǎn)火氣仍高漲不滅。
掉下馬背的瞬間,她艱難地扭過頭往南邊張望了一眼。
黃云蔽日,孤城獨(dú)佇。
還沒看到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