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把勺都得‘認主’。”族里的老嬤嬤用布擦拭著銅勺,“新勺鑄成那天,要由當年剛出生的孩子咬一口,留個牙印。這把的牙印是棗苗的,你看,歪歪扭扭的,像顆小棗子?!?/p>
孩子們湊過去,果然在勺柄內側看到個淺淺的牙印,陽光照上去,竟反射出淡淡的粉色——那是棗苗換牙時,牙齦滲的血混著銅水凝固的顏色。橫梁上的糖串已掛到兩千零二十八串,最底端的串幾乎垂到地面。族里的年輕人發(fā)明了“糖串電梯”——用麻繩系著竹籃,人站在籃里,隨糖串升降整理。棗苗正站在籃里,給最舊的那串換麻繩。
“這串是1987年的!”她低頭喊,聲音順著繩傳來,“糖衣都硬成石頭了,里面的棗核卻發(fā)了芽!”
籃底的鏡子映出驚人的畫面:那串發(fā)黑的糖衣里,竟鉆出株細弱的綠芽,頂著顆半露的棗核。老人們說,這是“日子在糖里扎根”。棗禾趕緊讓人搬來梯子,小心翼翼地把這串移進玻璃罩,擺在祠堂正中央。
“它在長呢?!崩蠇邒呙Aд郑爱斈臧具@串糖的人,總說‘苦日子熬熬就甜了’,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p>
秋分那天,糖串突然集體晃動起來,像被風吹的,卻又沒風。族人們仰頭看,只見最頂端的新串在陽光下融化,糖液順著繩往下流,在經過每串時都留下道甜痕,最后滴進地面的陶盆里,聚成汪蜜糖。
“是‘傳甜’!”有人喊。這是族里的老規(guī)矩:當新糖串的甜液流過舊串,就意味著“日子接了力”。陶盆里的蜜糖被分裝成小瓶,每家領一瓶,抹在孩子的面包上——那是全年最甜的一頓早餐。地窖的糖渣地圖已拼出全村的輪廓,只剩村東頭一小塊空白。棗禾帶著孩子們在廢墟里翻找,終于在斷墻下摸到塊發(fā)硬的糖渣——是1953年祠堂重建時,工人掉的。
“補全了!”孩子們歡呼著,把糖渣嵌進地圖。剎那間,整個地圖亮了起來——原來每塊糖渣里都藏著熒光粉,是當年熬糖時特意加的,就為了這一天。
地圖上的光路突然連成線,像條發(fā)光的河,順著光路走,竟能找到從未見過的后門。門后是間密室,墻上掛著幅更大的圖:那是用糖渣拼的全國地圖,每個城市的位置都有顆凸起的糖粒。
“太爺爺那輩就開始攢了?!崩蠇邒哒驹趫D前,聲音發(fā)顫,“他們說,總有一天,咱們的糖要甜遍全國?,F(xiàn)在看來,快了。”
密室的柜里,擺著個新鑄的銅勺,勺柄上空空如也。旁邊的紙條寫著:“留給2025年的新生命?!膘籼妹苁业你~鎖被棗禾用太奶奶留下的銅鑰匙打開時,鎖芯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像在回應半個世紀的等待。密室中央的長桌上,擺著個樟木箱子,箱子里鋪著暗紅色絨布,上面整齊碼著三百六十五顆糖渣,每顆都用透明紙包著,標注著年份——從1953年到1987年,剛好是太奶奶熬糖的三十四年。
“這顆是1960年的,”棗禾拿起顆發(fā)黑的糖渣,對著光看,“那年收成不好,太奶奶把家里最后半袋紅薯干摻進糖里,說‘日子再苦,也得有點甜吊著’?!彼烟窃旁诘貓D的對應位置,那里立刻亮起微弱的光,“你看,連最苦的糖渣都在發(fā)光。”
孩子們圍著長桌,指尖在糖渣上輕輕點過,每點一顆,墻上的全國地圖就亮起一處光斑。當最后一顆1987年的糖渣歸位時,整個地圖突然亮起,光路順著河流、山脈連成網,像給大地系了條發(fā)光的甜絲帶。
“太奶奶說過,她的糖要‘跟著腳印走’,”棗禾摸著地圖上的光斑,“當年走南闖北的貨郎,都帶著她熬的糖,掉在哪個村,就在哪留顆糖渣。現(xiàn)在看來,他們真的走到了哪寸土地?!毙妈T的銅勺擺在祠堂供桌上,勺柄光溜溜的,等著今年出生的孩子來留牙印。棗苗抱著剛滿周歲的小侄子過來,小家伙攥著拳頭,在太奶奶的銅像前咯咯笑。
“來,在這里。”棗禾握著小家伙的手,引導他湊向勺柄。小家伙沒咬,反而“吧唧”親了口銅勺,口水在勺柄上留下道亮痕。族人們都笑了,老嬤嬤卻點頭:“這樣更好,親過的勺,更懂心疼人?!?/p>
她拿起砂紙,輕輕摩挲著那道口水痕,動作和當年給太奶奶磨勺時一模一樣。“每道痕都是日子磨的,”老嬤嬤說,“你太奶奶的勺,柄上有七十二道痕,都是熬糖時被火燎的、被鍋沿蹭的,現(xiàn)在輪到這小家伙的痕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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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勺被掛在糖串最頂端時,陽光剛好照在那道口水痕上,折射出的光落在“甜滿人間”地圖上,正好補全了最后一塊空白——那是座偏遠的山村,去年才有貨郎帶著他們的糖去過。秋分傳甜儀式上,棗禾把陶盆里的蜜糖分給孩子們。最小的孩子舉著面包,沾了點蜜糖,卻先喂給了旁邊的老爺爺:“太爺爺吃,甜?!崩蠣敔斝χ鴱堊?,眼里的淚光混著蜜糖,亮閃閃的。
“這就是傳甜啊?!睏椇炭粗@幕,想起太奶奶字條上的話。她轉身走進祠堂,把新寫的族譜放進玻璃柜——族譜最后一頁,畫著串糖,每顆糖上都寫著個名字,從太奶奶到小家伙,整整五代人,像串會生長的星。
柜子里,太奶奶的字條旁又多了張新紙,是棗禾寫的:“所謂星串,是前人為后人種的糖,是后人帶著前人的甜,繼續(xù)走?!膘籼玫某快F還沒散,新穿好的糖串懸在梁上,玻璃糖衣在風里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的“叮咚”聲,像串會呼吸的風鈴。棗禾站在太奶奶的銅像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銅像底座的刻字——那是太奶奶臨終前刻下的:“甜要走在路上,才叫甜。”
陽光刺破晨霧的瞬間,穿過糖串的玻璃糖衣,在青磚地上投下片流動的彩虹,赤橙黃綠跟著風的節(jié)奏晃悠,把追逐嬉鬧的孩子們裹在里面。最小的小家伙跌坐在彩虹里,手里攥著半塊麥芽糖,糖渣沾在嘴角,笑得露出兩顆剛長的乳牙。
“太奶奶說的‘傳世’,原來不是把糖鎖進鐵盒?!睏椇掏瞧蝿拥牟屎纾蝗怀雎?,聲音輕得像霧,“是讓今天的糖,帶著昨天的甜味走。”
身后傳來木梯輕響,族里的老嬤嬤抱著個樟木匣子走來,匣子里碼著整整齊齊的糖紙,每張都標著年份,最早的那張邊角都脆了,上面用鉛筆寫著“1952年·野山楂糖”。“你太奶奶當年走村串戶賣糖,每賣一顆就收張?zhí)羌垼f‘這是甜走過的腳印’。”老嬤嬤抽出張泛黃的油紙,上面印著模糊的杏花圖案,“這是1963年的,那年你爹剛長牙,咬不動硬糖,太奶奶就把糖熬成漿,抹在烙餅上給他吃,這油紙就是當時包餅用的?!?/p>
棗禾接過油紙,指尖觸到上面凹凸的餅紋,仿佛能摸到當年的溫度。遠處的孩子們舉著糖串跑過,笑聲撞在祠堂的梁柱上,彈回來混著糖衣碰撞的“叮咚”聲,像首沒譜的歌。祠堂的東墻新拓了張巨大的地圖,上面釘滿了彩色圖釘:紅色是山楂糖走過的村,藍色是麥芽糖到過的鎮(zhèn),黃色是水果糖串起的縣城。老嬤嬤戴著老花鏡,正把顆粉色圖釘按在地圖最北的角落:“昨兒北邊來的貨郎說,那邊的孩子愛吃咱們的草莓糖,這是新添的腳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