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墨麟媽媽時,是在江南水鄉(xiāng)的一座舊書齋里。那時我才六歲,攥著外婆給的兩枚銅板,想給生病的外婆買一本能安神的舊書。書齋里的光線很暗,木架上的書堆得比我還高,我踮著腳在書架間鉆來鉆去,不小心撞翻了一個擺放在角落的硯臺。
硯臺落地時沒有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反而像一滴墨融入水中,漾開一圈淡黑色的光暈。緊接著,光暈里緩緩走出一個穿著玄色長袍的女子,她的發(fā)絲像浸了墨的絲綢,垂落在肩頭,發(fā)梢偶爾滴落的墨珠落在青磚上,竟長出了一小叢墨色的竹影。我嚇得往后縮了縮,卻看見她彎下腰,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聲音像浸了溫水的墨,溫柔得能化開:“小娃娃,沒摔疼吧?”
后來我才知道,她叫墨麟,是生于千年硯臺的墨鱗獸。那天她本在硯臺里沉睡,被我撞醒后,見我哭得可憐,又得知我是為外婆尋書,便從袖中取出一卷用墨寫就的《安魂經(jīng)》,還教我用指尖蘸一點硯臺里的墨,輕輕點在外婆的眉心。外婆當晚就不咳嗽了,第二天竟能坐起來給我煮粥。從那以后,我便天天往書齋跑,把她當成了媽媽——我從未見過自己的親媽媽,外婆說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走了,可每次見到墨麟,我都覺得她身上有媽媽的味道。
墨麟很少離開書齋,她說外面的日光太烈,會讓她的靈體變得稀薄。但她會給我講很多外面的故事,用墨在紙上畫出雪山的冰蠶、深海的黑珠,畫出釀酒的狐妖和守墳的樹妖。她畫得最久的,是一幅《江南春居圖》,畫里有白墻黛瓦,有小橋流水,還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站在門口望著遠方。每次畫到婦人的臉時,墨麟的指尖都會頓一頓,墨珠落在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像眼淚。
“這是柳硯之先生的心愿。”她曾指著畫里的婦人對我說,“他生前總想著能和妻女回到江南的家,可直到離開,都沒等到那一天。”我那時不懂什么是遺憾,只抱著她的衣角問:“那柳先生的心愿,能實現(xiàn)嗎?”墨麟蹲下身,用溫熱的掌心摸了摸我的頭,眼底的墨色像化不開的霧:“會的,只要有人記得,心愿就不算落空。”
我十歲那年,外婆走了。那天我抱著外婆冰冷的手,哭得快要喘不過氣,是墨麟把我抱在懷里,用她的墨氣輕輕裹住我。她沒有說話,只是一遍遍地用墨在紙上畫外婆的樣子,畫外婆笑著給我編辮子,畫外婆在院子里曬被子,畫外婆坐在門檻上給我講過去的事。那些墨畫像是有生命,貼在我的胸口,竟讓我覺得外婆還在身邊。
從那以后,我就和墨麟媽媽住在了書齋里。她會教我認字,用墨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方正的字,告訴我每個字背后的故事;她會在我生病時,用墨汁調(diào)一碗淡淡的水,讓我喝下去,病很快就會好;她還會在每個月圓之夜,帶著我坐在書齋的窗前,看她的本體在月光下游動——那是一團通體墨黑的靈體,周身環(huán)繞著細碎的金芒,游動時會在窗紙上留下淡墨的軌跡,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人間。
可我漸漸發(fā)現(xiàn),墨麟媽媽的墨氣越來越淡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她的硯臺,竟看見硯臺里的墨芯少了一大半,露出了里面淺灰色的石質(zhì)。我抱著硯臺哭著問她怎么回事,她卻只是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說:“傻孩子,墨鱗獸的墨氣會隨著時間慢慢消散,這是很正常的事。”可我分明看見,她在畫《江南春居圖》時,指尖的墨珠落得越來越慢,畫里的竹影也變得越來越淺。
后來我才知道,墨麟媽媽一直在尋找一種叫“無色之墨”的東西。她告訴我,那是一種能抹去執(zhí)念的墨汁,她想用來抹去自己身上累積的、別人的痛苦記憶——那些記憶太多了,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我問她:“那抹掉記憶后,你會不會忘了我?”她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會的,關于你的記憶,是我最珍貴的,就算用無色之墨,也抹不掉。”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江南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雨,書齋的屋頂漏了雨,滴落在墨麟媽媽的硯臺上。我半夜被雷聲驚醒,看見墨麟媽媽正坐在硯臺旁,用手接住落下的雨水,她的靈體變得透明,像隨時會消散的霧。我沖過去抱住她,哭著說:“媽媽,你不要走,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會好好保護硯臺,我會幫你找無色之墨……”
她轉(zhuǎn)過身,用指尖輕輕擦去我的眼淚,指尖的墨落在我的臉頰上,竟有了一絲涼意?!吧岛⒆樱彼χf,“我不是要走,只是有些累了。還記得柳硯之先生的《江南春居圖嗎?我想把它畫完,畫里的婦人,該等到她等的人了。”那天夜里,墨麟媽媽坐在窗前,用最后的墨氣畫完了《江南春居圖》。畫里的婦人身邊,多了一個背著行囊的男子,兩人相視而笑,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得像春天。
天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墨麟媽媽不見了,只剩下書齋里的那方硯臺,硯臺里的墨芯已經(jīng)完全干涸,只剩下一枚刻著“硯”字的玉佩,靜靜地躺在硯臺底部。我抱著硯臺,坐在書齋的窗前,看著窗外的江南春色,突然想起墨麟媽媽曾對我說過的話:“只要有人記得,心愿就不算落空?!?/p>
后來我成了一名畫師,像墨麟媽媽一樣,在江南的書齋里教孩子們畫畫。我會給他們講墨麟媽媽的故事,講柳硯之先生的《江南春居圖》,講那些藏在墨里的執(zhí)念與溫柔。每次畫到墨色的竹影時,我都會想起墨麟媽媽的發(fā)絲,想起她指尖落下的墨珠,想起她抱著我時,身上那股淡淡的墨香。
有一天,一個小女孩拿著一幅她畫的墨竹圖,跑到我面前說:“老師,我畫的時候,好像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阿姨,她笑著告訴我,墨要蘸得飽滿,才能畫出竹的精神。”我看著小女孩手里的畫,眼眶突然濕了——畫里的竹影旁,有幾滴小小的墨珠,落在紙上,長出了一小片淡黑色的痕跡,像極了墨麟媽媽當年落在青磚上的墨珠。
我知道,墨麟媽媽沒有離開。她化作了江南的墨香,化作了紙上的竹影,化作了每個被她溫柔以待的人心里,那抹永不消散的溫暖。她用她的一生,告訴了我什么是愛,什么是遺憾,什么是堅守——原來最動人的執(zhí)念,從來不是苦苦追尋的結(jié)果,而是那些藏在墨里的、關于陪伴與記得的溫柔。
如今我也老了,像當年的外婆一樣,坐在書齋的門檻上,給孩子們講墨麟媽媽的故事。硯臺就放在我身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硯臺里的玉佩上,折射出淡淡的金光。我常常會對著硯臺輕聲說話,像當年對著墨麟媽媽一樣:“媽媽,我把《江南春居圖》傳給了很多孩子,他們都記得柳先生的心愿,記得你的故事。你看,江南的春天還是那么美,我們的書齋,也還是那么溫暖?!?/p>
風吹過書齋,卷起桌上的紙頁,紙上的墨字輕輕晃動,像墨麟媽媽當年用“墨語通心”寫下的話語。我知道,她一定聽見了。因為那些藏在墨里的愛與記憶,從來不會隨著時間消散,它們會像江南的流水,像紙上的墨香,像我們心里最珍貴的牽掛,永遠留在這世間,溫暖著每一個記得的人。
墨麟媽媽,謝謝你來到我的生命里,謝謝你用墨色的溫柔,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家。謝謝你讓我知道,即使生命如墨,也能在紙上畫出最動人的春色;即使離別難免,也能在記憶里,留住最溫暖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