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2章 靜心了塵（第2頁）

“施主找我？”了塵師父的聲音很輕，像風(fēng)吹過樹葉，帶著點沙啞，顯然是常年勞作傷了嗓子。她放下手里的菜，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泥，站起身時，阿禾才發(fā)現(xiàn)她比自己想象的要矮些，許是常年彎腰勞作的緣故，背駝得厲害，站起來也像是微微弓著身。

阿禾慌忙從布袋里掏出帕子，手指有些抖，帕子掉在了地上，她趕緊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土，把疊著的帕子展開，露出上面的桃花?！拔沂菑臒熡陿莵淼模彼雅磷舆f過去，手心沁出了汗，“蘇燕卿姐姐讓我給您帶樣?xùn)|西。”

了塵師父的目光落在帕子上，擇菜時還很穩(wěn)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指尖的泥蹭在了灰布僧袍上，留下個小小的黃印。她盯著帕子上的桃花，看了很久，久到阿禾都以為她沒認(rèn)出來，才緩緩伸出手。她的手很粗糙，指節(jié)粗大，像老槐樹的枝椏，手心布滿了老繭，還有些細(xì)小的裂口，是被農(nóng)具磨的，或是被凍傷的，可指尖落在帕子上時，卻輕得像羽毛。

她的指腹輕輕撫過桃花的花瓣，從瓣尖到花萼，一遍又一遍，金線被磨得發(fā)亮，映在她的瞳孔里，像兩團(tuán)小小的火苗。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了花心，那里的“秦”字雖然看不見，卻摸著有個小小的凸起，她的指腹在上面碾了碾，像在辨認(rèn)一塊出土的古玉，然后，一滴淚就掉了下來，落在帕子上的桃花瓣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像花瓣上沾了晨露。

“她還唱《桃花扇》嗎？”了塵師父問，聲音里帶著點顫，像風(fēng)吹過松動的窗欞，她沒抬頭，眼睛還盯著帕子，仿佛那上面開著真的桃花。

阿禾點點頭，說：“蘇姐姐偶爾會唱，就在您當(dāng)年坐的那個窗邊，唱到‘誰知道容易冰消’時，總會停下來，望著河水發(fā)呆，手里的琵琶弦都被她捻斷過好幾根?！?/p>

了塵師父笑了，嘴角向上彎了彎，眼角的皺紋更深了，里面盛著的淚像要漫出來，卻終究沒掉，只是沿著皺紋慢慢淌，淌到了鬢角，被花白的頭發(fā)吸了進(jìn)去，看不見了?！疤嫖抑x她，”她把帕子疊好，疊得方方正正的，放進(jìn)僧袍的袖袋里，袖袋很舊，磨出了毛邊，“說我很好，菜園里的青菜長得旺，庵后的竹筍也快能吃了，讓她不必掛心?！?/p>

她低頭繼續(xù)擇菜，指尖的動作快了些，菜葉被掐斷的聲“咔嚓、咔嚓”地響，像在趕什么，又像在躲什么。竹籃里的黃葉漸漸堆了起來，她卻像是沒看見，依舊機(jī)械地掐著菜梗。

阿禾看著她的背影，駝得更厲害了，像株被霜打過的蘆葦，風(fēng)一吹就晃，卻硬是扎在那里，不肯倒下。她想起蘇燕卿說的，清沅贖身后，把所有的銀子都捐給了庵里，連當(dāng)年鹽商給的銀票都沒留一張，只帶走了那塊玉佩，“她說，身外之物都是塵，留著反倒礙眼”?？赦掷锏男∧醾兌颊f，了塵師父總把自己的那份口糧省下來，偷偷塞進(jìn)小尼的碗里，自己卻嚼著干硬的窩頭，就著咸菜喝稀粥。

“師父，”阿禾把布袋往前遞了遞，布袋里的碎銀“叮鈴”響了一聲，“蘇姐姐讓我?guī)╁X來，說是給菜園添點新土，買點好的菜種……”

了塵師父沒回頭，只是擺了擺手，說：“不必了。這園子里的土，用山間的腐葉養(yǎng)著，比什么都肥；菜種是去年留的，撒下去就能活。”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人啊，就像這菜，不必求什么金土玉肥，有口清水，能扎根，就夠了。”

阿禾還想說些什么，比如秦公子的子侄后來做了官，特意派人來接她去府里養(yǎng)老，被她婉拒了；比如煙雨樓的老鴇去年過世了，臨死前還念叨著“清沅那丫頭，是個烈性子”；比如她繡帕子時，總想起蘇姐姐說的，當(dāng)年清沅繡的桃花，針腳里都帶著墨香?？稍挼阶爝叄盅柿嘶厝ァ@些話，像落在水面上的石子，除了驚起些漣漪，又能改變什么呢？

了塵師父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說：“你看這菜，”她指著竹籃里的青菜，葉片上還沾著泥土，“種下去的時候，誰知道會不會遇上風(fēng)雨？可只要根扎得深，雨過了，還能往上長，說不定長得更旺呢?！彼穆曇艉芷届o，像在說菜，又像在說別的什么，“那些風(fēng)雨，看著嚇人，其實啊，是給根松松土呢。”

阿禾沒說話，只是把布袋放在了石凳上，布袋挨著竹籃，里面的碎銀沉甸甸的，壓得石凳微微發(fā)顫。她對著了塵師父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往外走。小尼要送她，被她攔住了，說：“我自己能走，師父還等著你的幫忙呢?！?/p>

走到庵門口時，阿禾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了塵師父還坐在石凳上，手里拿著她送的帕子，對著陽光看，陽光穿過帕子，把桃花的影子投在她的僧袍上，像落了朵真的桃花，艷得讓人心里發(fā)疼。她的手指在帕子上慢慢劃著，像在寫什么，又像在數(shù)什么，風(fēng)掀起她的僧袍一角，露出里面打了補(bǔ)丁的內(nèi)衣，布是粗布，卻洗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