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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靜心了塵（第1頁）

阿禾聽完這個故事，心里像壓了塊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連呼吸都帶著股澀味。她望著窗外的河水，暮色里的水波泛著灰光，像清沅唱《桃花扇》時沒掉完的淚，一層疊著一層，把十年的光陰都泡得發(fā)漲。蘇燕卿早已放下了銀釵，燭火在她鬢角的碎發(fā)上跳著，把那些藏在皺紋里的嘆息，都映成了晃動的光斑。

“她總說，那玉佩上的‘清沅’二字，是秦公子用指腹磨亮的?！碧K燕卿最后添了句，聲音輕得像要融進(jìn)夜色里，“磨了十年，字溝里的灰，都成了胭脂色?！?/p>

阿禾一夜沒睡。她坐在妝臺前，就著蘇燕卿留的燭火，找出塊素白的生絹，又翻出攢了許久的金線。指尖捏著銀針，卻遲遲落不下去——她想繡朵桃花，像蘇燕卿說的，清沅當(dāng)年繡在帕子上的那種，花瓣要帶著點(diǎn)顫，像被風(fēng)吹得要落下來，花心里藏著的字，得用最細(xì)的劈線，一針一線繞著金線，繞成解不開的結(jié)。

針腳扎進(jìn)絹布時，阿禾的手在抖。她想起清沅當(dāng)年在煙雨樓的窗邊，抱著琵琶唱“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眼淚砸在琴弦上，濺起的水花里，該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話？又想起秦公子在破屋里抄書，凍裂的指尖握著筆，寫下的“清沅”二字，墨汁里該摻了多少沒敢流的淚？

天快亮?xí)r，帕子終于繡好了。桃花的瓣尖用了點(diǎn)胭脂調(diào)的紅，像剛被晨露潤過，花心的“秦”字藏在金線里，不細(xì)看幾乎瞧不見，卻摸著硌手，像塊埋在土里的玉。阿禾把帕子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jìn)貼身的布袋里，布袋里還裝著蘇燕卿給的碎銀——是她特意囑咐的，說靜心庵的香火不盛，了塵師父總把自己的口糧省給庵里的小尼，讓阿禾帶些錢，說是“給菜園添點(diǎn)新土”。

借的驢車停在煙雨樓后門，趕車的老陳是個話少的人，只在阿禾上車時說了句“山路不好走，坐穩(wěn)些”。驢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聲，像敲在阿禾的心尖上。她掀起車簾，看晨霧里的河水慢慢退去，兩岸的柳樹抽出了新綠，枝條垂在水里，像誰在浣洗長長的綠紗。

靜心庵在半山腰上，路是青石板鋪的，被歲月磨得發(fā)亮，石板縫里長著些不知名的小草，葉片上掛著露珠，太陽一照，像撒了滿地的碎銀?？斓解珠T時，就看見兩株老槐樹，樹身得兩人合抱才能圍住，樹皮裂開了深深的縫，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枝頭卻綴滿了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風(fēng)一吹，葉子“嘩嘩”地響，像誰在低聲唱著什么。

庵門是兩扇舊木門，門環(huán)是銅的，綠銹爬了滿身，阿禾輕輕敲了敲，銅環(huán)撞在木門上，發(fā)出“咚——咚——”的聲，在山谷里蕩開，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地飛進(jìn)了槐樹林。

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探出個小腦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尼，穿著灰布僧袍，梳著圓圓的發(fā)髻，眉眼彎彎的，像廟里供著的善財童子?！笆┲魇莵砩舷愕膯?？”她合掌行禮，聲音軟軟的，帶著點(diǎn)山里的清潤，“師父們剛做完早課，佛堂里還供著熱的清茶呢?！?/p>

阿禾搖搖頭，把布袋往身后藏了藏，說：“我想找一位叫了塵的師父?！?/p>

小尼愣了愣，圓圓的眼睛眨了眨，說：“了塵師父啊，她在菜園里呢。這個時辰，準(zhǔn)是在給青菜澆水。”她推開木門，側(cè)身讓阿禾進(jìn)來，“施主跟我來吧，我?guī)闳??！?/p>

庵里很靜，只有風(fēng)穿過回廊的聲，“嗚嗚”的，像誰在吹簫。前殿的香爐里還飄著煙，是淡淡的檀香，混著院子里的草木氣，讓人心里莫名地靜下來。穿過前殿，就是后院，后院比前院大些，一半種著菜，一半是空地，空地上曬著些草藥，散發(fā)著苦苦的香。

菜園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著些黃瓜藤，剛開了幾朵嫩黃的花。籬笆邊放著個木桶，桶里的水還冒著熱氣，顯然是剛從井里提上來的。石凳上坐著個老尼，背對著回廊，正低著頭擇菜，擇的是些青菜，葉子上還帶著泥土，她擇得很慢，一片一片地理，把黃葉和蟲眼都挑出來，放在旁邊的竹籃里——想來是要拿去喂庵里的雞。

她穿著灰布僧袍，洗得有些發(fā)白，領(lǐng)口打著個補(bǔ)丁，用的線是藏青的，針腳很密，不像一般出家人的潦草。頭發(fā)都白了，在腦后挽成個小小的髻，用根木簪固定著，鬢角的碎發(fā)垂下來，被晨露打濕，貼在臉頰上。背有點(diǎn)駝，肩膀微微聳著，像壓著什么重東西，可擇菜的手很穩(wěn)，指尖捏著菜葉，輕輕一掐，菜梗就斷了，動作干凈利落。

“師父，有施主找您。”小尼放輕了腳步，走到老尼身邊，聲音壓得低低的。

老尼抬起頭，阿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眉眼，依稀能看出當(dāng)年的輪廓，鼻梁是挺直的，嘴唇是薄的，只是眼角的皺紋太深了，從眼角一直蔓延到鬢角，像刀刻上去的，把當(dāng)年的清秀都藏在了紋路里。她的眼睛很靜，像山澗里的深水潭，水面上一點(diǎn)波瀾都沒有，可阿禾望著那雙眼，總覺得潭底藏著漩渦，卷著十年的光陰，在慢慢轉(zhuǎn)。

“施主找我？”了塵師父的聲音很輕，像風(fēng)吹過樹葉，帶著點(diǎn)沙啞，顯然是常年勞作傷了嗓子。她放下手里的菜，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泥，站起身時，阿禾才發(fā)現(xiàn)她比自己想象的要矮些，許是常年彎腰勞作的緣故，背駝得厲害，站起來也像是微微弓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