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家里其他長輩提起舅舅,總是搖頭嘆息。說他年輕時因為感情受挫,受了刺激,精神變得不正常。說他脾氣暴躁,在家里打罵家人,甚至曾持刀威脅過鄰居。所有人都告誡我,離那個“精神病”舅舅遠點。
但舅舅對我,卻永遠是例外。他總會摸著我的頭說:“小翼,在學校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給舅舅打電話,舅舅去學校門口接你,看誰敢動你!”
有一次,我實在被欺負得狠了,偷偷用姥姥的手機給舅舅打了電話。我至今記得電話那頭舅舅焦急的聲音,也記得隨后趕來的母親嚴厲的斥責:“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給你舅舅打電話!他發(fā)起病來誰都攔不??!你想讓他來學校鬧出大事嗎?!”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主動聯(lián)系舅舅。直到……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見那個徘徊在樓道里的、半透明的“影子”。我驚恐地告訴父母,他們卻認為我是看了恐怖片胡思亂想,或者是為了博取關(guān)注而撒謊。
那年暑假,我無處傾訴的恐懼和委屈,最終驅(qū)使著我,偷偷跑去了舅舅那破舊的四合院。我哭著把看見鬼影的事情告訴了他。
我永遠記得那一刻,舅舅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否定我,他用力地、緊緊地抱住了顫抖的我,用他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摸著我的后背,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堅定:
“不怕,不怕,舅舅相信你。”
“有舅舅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來欺負我家小翼!舅舅幫你把它們都打跑!”
“舅舅……我真的好怕……他們都不信我……”我在他懷里嚎啕大哭,將所有壓抑的恐懼和委屈都發(fā)泄了出來。
也許,在全世界眼里,王東升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但在我心里,在那個被孤立、被誤解的童年里,他是我唯一堅定不移的守護者,是唯一愿意相信我那“荒唐”話語的親人。
后來,舅舅家的老宅拆遷,分得了一筆不小的補償款。舅舅開始了外人眼中“神經(jīng)病”般的揮霍,但他揮霍的對象,從不是自家人,而是他那些不被人理解的愛好,以及……對我這個外甥毫不吝嗇的疼愛。
我十八歲成年那天,舅舅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一邊,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盒子。里面是一塊勞力士黑水鬼手表。舅舅臉上帶著那種旁人看來有些癡傻的、卻無比燦爛的笑容,對我說:
“小翼,戴上!這可是好牌子,高級貨!戴上它,看誰還敢看不起你,欺負你!”
我握著那塊冰涼卻沉重的手表,看著舅舅眼中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關(guān)愛,鼻子一酸,用力抱住了他。
“舅舅,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讓人欺負了?!蔽彝炱鹦渥?,露出胳膊上為了顯得不好惹而特意去紋的紋身。
舅舅配合地做出害怕的表情,大笑著說:“哎喲!有紋身了!不良少年了!舅舅害怕了!”
但笑過之后,他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那以后……要是有人欺負舅舅了,小翼你可要幫舅舅打跑他們啊?!?/p>
“好!拉鉤!”我和舅舅的手指緊緊勾在一起,那是男人之間無需多言的承諾。
可是……后來呢?后來舅舅因為一次“發(fā)病”時激烈的行為,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而我,在經(jīng)歷了社會的磨礪,在追求力量與生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變得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利益至上”……我?guī)缀酢淮味紱]有去看望過他。我潛意識里,似乎也開始認同了親戚們的說法,想要遠離這個可能會給我?guī)怼奥闊钡摹⒕癫徽5木司恕?/p>
然而,就在我最無助、最絕望,被所有人當成騙子圍攻唾棄的夢里,就是這個被我刻意疏忘的、“精神病”的舅舅,提著菜刀,如同守護神一般,沖破了重重人群,再一次,站在了我的身前。
“舅舅……舅舅……”我在夢里,緊緊抓住舅舅粗糙的衣袖,像個走丟了終于找到家長的孩子,痛哭流涕,所有的堅強和冷漠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
“嗚嗚嗚……”
低沉的、壓抑不住的哭泣聲,在漆黑的房間里回蕩。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穿著那身臟衣服,蜷縮在冰冷的床角,臉上滿是冰涼的淚痕。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夢里被圍攻的恐懼、被誤解的委屈,以及舅舅出現(xiàn)時那種如山般可靠的守護感,依舊無比清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我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肩膀不受控制地聳動著。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童年創(chuàng)傷,那些在追求力量過程中被迫舍棄的軟弱與情感,還有對舅舅深藏的愧疚……在這一刻,如同沉渣泛起,將我淹沒。
過了許久,我才緩緩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用帶著濃重鼻音、近乎夢囈般的聲音,輕輕地、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舅舅……是你……來保護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