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大將軍曹爽驕奢無度,飲食衣服,比擬皇帝;宮廷御用的珍寶玩物,堆滿了他的家;又私自選取明帝的才人充作歌舞伎樂。他建造地下室,四周裝飾著華麗的絲織品,經常與他的黨羽何晏等人在里面縱情飲酒作樂。他的弟弟曹羲對此深感憂慮,多次哭泣著勸阻他,曹爽不聽。曹爽兄弟多次一起出游,司農桓范對他說:“總理萬機,掌管禁兵,你們兄弟不宜同時離開。如果有人關閉城門,誰還能讓你們進來呢?”曹爽說:“誰敢這樣做!”
當初,清河國與平原國為邊界爭執(zhí),歷時八年未能解決。冀州刺史孫禮請求調閱朝廷府庫所收藏的魏明帝(曹叡)當初受封平原王時的地圖來裁決。曹爽偏信清河國的申訴,說地圖不能用。孫禮上書為自己申辯,言辭十分剛直激烈。曹爽大怒,彈劾孫禮心懷怨恨,判了他五年徒刑。后來,孫禮又被任命為并州刺史,他去拜見太傅司馬懿時,面帶忿怒之色卻一言不發(fā)。司馬懿說:“你是嫌并州太小呢?還是怨恨處理邊界的事不公呢?”孫禮說:“明公您怎么說得這樣離譜呢!我孫禮雖然德行不高,怎么會把官職和過去的事放在心上呢!我本認為明公您能效法伊尹、呂尚的作為,匡扶魏國朝廷,上可以報答明帝的重托,下可以建立萬世的功勛。如今社稷將危,天下動蕩不安,這才是我孫禮不高興的原因啊!”說完淚流滿面。司馬懿說:“暫且停止悲傷,要忍住那些不可忍之事??!”
冬季:河南尹李勝外調任荊州刺史,去向太傅司馬懿辭行。司馬懿讓兩個婢女攙扶著出來接見,拿衣服時,衣服掉在地上;指著嘴表示口渴,婢女端來粥,司馬懿拿不動杯子,直接由婢女喂著喝,粥都流出來沾濕了胸前。李勝說:“大家都說明公的舊病發(fā)作了,沒想到身體竟衰弱到如此地步!”司馬懿故意讓氣息顯得很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年老臥病,死在旦夕。你屈就去并州,并州靠近胡人,要好好防備!恐怕不能再相見了,我把兒子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托付給你了?!崩顒僬f:“我是回本州(李勝是荊州南陽人,出任荊州刺史,故稱本州)任職,不是去并州?!彼抉R懿于是假裝聽錯,說:“你剛剛到并州?”李勝又說:“是回本州荊州。”司馬懿說:“我年老神志不清,不明白你的話了。如今你回本州任職,正年富力強,德高望重,正好建功立業(yè)?。 崩顒俑嫱撕?,告訴曹爽說:“司馬公只是比死人多口氣而已,形神已經分離,不足為慮了?!边^了幾天,他又向曹爽等人流著淚說:“太傅的病不能再好了,真令人悲傷!”所以曹爽等人不再防備司馬懿。
何晏聽說平原人管輅精通占卜之術,就邀請他相見。十二月,丙戌(二十八日):管輅前往拜見何晏,何晏與他討論《周易》。當時鄧飏也在座,他對管輅說:“您自稱精通《周易》,但談話中卻完全不涉及《周易》的卦辭義理,這是為什么?”管輅說:“真正精通《周易》的人是不談論《周易》的?!焙侮毯ΨQ贊說:“這話真是要言不煩?。 庇谑菍茌`說:“請?zhí)嫖艺家回?,看看我能不能位至三公?”又問:“我接連夢見幾十只青蠅飛來聚集在我的鼻子上,趕都趕不走,這是什么征兆?”管輅說:“從前八元、八凱輔佐虞舜,周公輔佐周成王,都因溫和仁惠、謙虛恭敬而享有厚福,這不是卜筮所能說明的。如今君侯您位尊勢重,但感念您恩德的人少,畏懼您威勢的人多,這恐怕不是小心謹慎以求多福之道。再者,鼻子在面相中稱為‘天中山’,‘位高而不危,才能長久保持尊貴。’如今青蠅是污穢惡臭之物卻聚集在鼻子上,這預示著地位太高者會傾覆,輕佻豪強者會滅亡,不可不深思??!希望君侯您能減損有余以補不足,不合禮的事不做,這樣三公之位可至,青蠅也可驅散了?!编囷r說:“這都是老生常談?!惫茌`說:“老生者見不生(見到活不長的人),常談者見不談(見到不能再說話的人)。”管輅回到家中,把詳情都告訴了舅舅。舅舅責怪管輅說話太直太露,管輅說:“和死人說話,有什么可畏懼的呢!”舅舅大怒,認為管輅太狂妄。
吳國:交趾、九真地區(qū)的夷賊攻陷城邑,交州地區(qū)動蕩不安。吳主任命衡陽督軍都尉陸胤為交州刺史、安南校尉。陸胤進入交州境內,以恩德信義開導夷人,歸降的有五萬多戶,交州境內恢復安寧。
魏國:太傅司馬懿暗中與其子中護軍司馬師、散騎常侍司馬昭謀劃誅殺曹爽。
嘉平元年(己巳年,公元249年)
春季,正月,甲午(初六):魏帝曹芳到高平陵(明帝曹叡陵墓)祭掃,大將軍曹爽與弟弟中領軍曹羲、武衛(wèi)將軍曹訓、散騎常侍曹彥都隨同前往。太傅司馬懿以郭太后的名義,下令關閉洛陽所有城門,率兵占領武庫,調派士兵出城據守洛水浮橋;召司徒高柔持節(jié)代理大將軍職務,占據曹爽軍營;召太仆王觀代理中領軍職務,占據曹羲軍營。然后向魏帝曹芳上奏曹爽的罪惡說:“臣當年從遼東回朝時,先帝(曹叡)下詔讓陛下、秦王(曹詢)及臣一起登上御床,握著臣的手臂,深為身后之事憂慮。臣說:‘太祖(曹操)、高祖(曹丕)也曾將后事托付給臣,這都是陛下親眼所見,沒有什么可憂慮痛苦的。萬一發(fā)生不如意的事,臣當以死奉行陛下的詔命?!缃翊髮④姴芩?,背棄先帝的遺命,敗壞國家典章制度,在內僭越比擬天子,在外專擅大權,破壞各軍營的建制,完全控制禁軍,朝廷重要官職,都安置他的親信,宮中值宿警衛(wèi),都換成他的私人,盤根錯節(jié),日益放縱。又任命黃門張當為都監(jiān),監(jiān)視陛下,離間皇帝與太后的關系,傷害骨肉親情。天下洶洶不安,人人自危。陛下如同寄居的客人,豈能長久安寧!這絕非先帝詔令陛下與臣登上御床的本意。臣雖老朽,怎敢忘記當初的誓言!太尉蔣濟等人都認為曹爽有目無君上之心,他們兄弟不宜掌管禁軍值宿宮廷,上奏永寧宮(郭太后居所),皇太后命令臣按奏章所言施行。臣已擅自命令主管官員及黃門令:‘罷免曹爽、曹羲、曹訓的官職兵權,以侯爵身份返回府第,不得逗留以延緩陛下車駕回宮;如敢逗留,便按軍法處置!’臣則勉力支撐病體率兵駐扎洛水浮橋,密切監(jiān)視非常情況?!?/p>
曹爽得到司馬懿的奏章,不敢通報魏帝;窘迫不知所措,于是將魏帝車駕留宿在伊水南岸,伐木構筑防御工事,并調發(fā)屯田兵數千人護衛(wèi)。
司馬懿派侍中許允和尚書陳泰去勸說曹爽,告訴他應盡早回來認罪;又派曹爽所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去告訴曹爽,說只是免官而已,并指著洛水發(fā)誓。陳泰是陳群之子。
當初,曹爽因桓范是同鄉(xiāng)前輩,在九卿中對他特別禮遇,但關系并不很親近。等到司馬懿起兵,以太后名義召桓范,想讓他代理中領軍?;阜洞蛩銘?,他的兒子阻止他說:“皇帝車駕在外,不如出南門去投奔。”桓范于是出城。走到平昌門時,城門已關閉。守門將領司蕃是桓范過去提拔的官吏,桓范舉起手中的笏板給他看,謊稱:“有詔書召我,你趕快開門!”司蕃要求看詔書,桓范呵斥道:“你不是我的老部下嗎?怎么敢這樣!”司蕃只好開門?;阜冻龀呛?,回頭對司蕃說:“太傅圖謀叛逆,你跟我走吧!”司蕃步行追趕不及,只好躲到路旁。司馬懿對蔣濟說:“曹爽的智囊去了!”蔣濟說:“桓范固然有智謀,但曹爽就像劣馬貪戀馬房的豆料,必定不會采納他的計策?!?/p>
桓范到了曹爽那里,勸曹爽兄弟挾持天子到許昌,調發(fā)四方兵力輔助自己。曹爽猶豫不決,桓范對曹羲說:“這件事明擺著,你讀書有什么用!在今天你們這樣的門第,即使只想做平民百姓還可能嗎?況且普通百姓劫持一個人質,尚且想活命;如今你與天子在一起,號令天下,誰敢不響應!”曹爽兄弟默然不語?;阜队謱Σ荇苏f:“你中領軍的別營近在城南,洛陽典農的治所在城外,召喚他們非常方便。如今去許昌,不過兩天兩夜路程,許昌的武庫,足以裝備軍隊;所擔憂的只是糧食問題,但大司農的印章在我身上(桓范時任大司農)。”曹羲兄弟沉默不語,拒不采納。從初夜直到五更天,曹爽終于把刀扔在地上說:“我即使投降,也不失作個富家翁!”桓范哭道:“曹子丹(曹真字子丹)是個能人,卻生下你們兄弟,簡直像豬崽牛犢!沒想到今天竟被你們連累滅族??!”
曹爽于是通報司馬懿的奏章給魏帝,請魏帝下詔罷免自己的官職,然后侍奉魏帝回宮。曹爽兄弟回家后,司馬懿派洛陽官吏和兵士包圍曹府并看守他們;在宅院四角搭起高樓,派人在樓上監(jiān)視曹爽兄弟的舉動。曹爽拿著彈弓到后園中,樓上的人就高聲喊:“前大將軍往東南走了!”曹爽愁悶不知如何是好。
戊戌(初十):主管官員上奏:“黃門張當私自將挑選的才人送給曹爽,懷疑他們之間有奸謀?!庇谑谴稄埉斀桓锻⑽緦徲嵑藢?,張當供詞說:“曹爽與尚書何晏、鄧飏、丁謐,司隸校尉畢軌,荊州刺史李勝等陰謀反叛,準備在三月中旬起事?!庇谑谴恫芩?、曹羲、曹訓、何晏、鄧飏、丁謐、畢軌、李勝以及桓范都關入監(jiān)獄,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彈劾他們,與張當一起都被誅滅三族。
當初,曹爽出城時,司馬魯芝留在府中,聽說發(fā)生變故,就率領軍營騎兵砍開津門(洛陽南面西頭第一門)出城投奔曹爽。等到曹爽決定交出印綬時,主簿楊綜阻止他說:“您挾天子握大權,放棄這些難道要去東市(刑場)被殺頭嗎?”主管官員奏請逮捕魯芝、楊綜治罪,太傅司馬懿說:“他們也是各為其主。寬恕他們吧。”不久,任命魯芝為御史中丞,楊綜為尚書郎。
魯芝將要出城時,呼喚參軍辛敞想和他一起去。辛敞是辛毘的兒子,他的姐姐辛憲英是太常羊耽的妻子。辛敞與姐姐商議說:“天子在外,太傅關閉城門,人們都說這將不利于國家,事情真的會這樣嗎?”憲英說:“據我推測,太傅此舉,不過是為了誅殺曹爽罷了?!毙脸ㄕf:“那么事情能成功嗎?”憲英說:“大概會成功吧!曹爽的才能不是太傅的對手?!毙脸ㄕf:“那么我可以不出城嗎?”憲英說:“怎么可以不出城!恪盡職守,是做人的大義。大凡普通人身處危難,尚且要救助;替人做事卻放棄職責,這是最大的不祥。況且受人信任,為人赴死,這是親信近臣的職分,你只要隨大流就行了?!毙脸ㄓ谑浅龀?。事情平定之后,辛敞感嘆道:“如果我不和姐姐商量,幾乎在道義上有所虧欠了?!?/p>
當初,曹爽征召王沈和太山人羊祜,王沈勸羊祜應召。羊祜說:“委身去侍奉別人,談何容易!”王沈于是獨自應召去了。等到曹爽敗亡,王沈因為是曹爽舊吏而被免官,于是對羊祜說:“我始終記得你從前說的話?!毖蜢镎f:“這也不是我當初所能預料到的??!”
曹爽的堂弟曹文叔的妻子夏侯令女,早年守寡沒有兒子,她的父親夏侯文寧想讓她改嫁;夏侯令女用刀割下兩耳以自誓守節(jié),平時依靠曹爽生活。曹爽被殺后,夏侯家上書斷絕婚姻關系,強行把她接回家,又要將她改嫁;夏侯令女悄悄進入寢室,用刀割斷了自己的鼻子,家人驚駭惋惜,對她說:“人生在世,如同輕塵棲息在弱草上一樣短暫,何必這樣自苦呢!況且你夫家已被滅族,守節(jié)又為了誰呢!”夏侯令女說:“我聽說仁者不因盛衰而改變節(jié)操,義者不因存亡而變心。曹氏從前興盛的時候,我尚且想保全名節(jié)終老,何況如今衰亡,我怎能忍心拋棄!這是禽獸的行為,我豈能去做!”司馬懿聽說后,認為她賢德,允許她收養(yǎng)兒子作為曹家的后代。
何晏等人剛剛掌權時,自以為是當時的杰出人才,沒有人能比得上。何晏曾經品評當時名士說:“‘唯其深奧,所以能貫通天下人的心志’,夏侯泰初(夏侯玄)就是這樣的人?!ㄆ鋷孜ⅲ阅艹删吞煜碌氖聞铡?,司馬子元(司馬師)就是這樣的人?!ㄆ渖衩?,所以不顯急速卻能達到目的,不行走卻能達到目的地’,我聽說過這話,但沒見過這樣的人?!彼蟾攀窍胗谩吧瘛眮肀扔髯约?。
選部郎劉陶是劉曄的兒子,從小能言善辯,鄧飏之徒稱頌他為伊尹、呂尚。劉陶曾經對傅玄說:“孔子算不上圣人。何以見得?智慧者在愚昧的眾人中,如同在手掌中玩弄一個彈丸;而他不能取得天下,怎么能算是圣人呢!”傅玄不再與他辯難,只是對他說:“天下的變化無常,今天我看你已陷入困境了?!钡鹊讲芩瑪⊥?,劉陶退居鄉(xiāng)里,才為自己當初的狂言道歉。
管輅的舅舅問管輅:“你先前怎么知道何晏、鄧飏會敗亡?”管輅說:“鄧飏走路時,筋骨不能約束肌肉,血脈不能控制形體,站立歪斜,好像沒有手腳,這叫‘鬼躁’。何晏看人的神情則魂不守舍,面無血色,精神飄忽,形貌如枯木,這叫‘鬼幽’。這二者都不是能享長福的征象?!?/p>
何晏生性自戀,粉白脂膏不離手,走路時顧影自憐。尤其喜好老子、莊子的書,與夏侯玄、荀粲以及山陽人王弼等人,競相清談,崇尚虛無,認為《六經》是圣人的糟粕。因此天下士大夫爭相仰慕效仿,形成風氣,再無法制止。荀粲是荀彧的兒子。
丙午(十八日):魏國大赦天下。
丁未(十九日):任命太傅司馬懿為丞相,加賜九錫(九種禮器,象征最高禮遇)。司馬懿堅決推辭不接受。
當初,右將軍夏侯霸受到曹爽的厚待,因他父親夏侯淵戰(zhàn)死于蜀國,所以常咬牙切齒立志報仇,擔任討蜀護軍,駐扎在隴西,隸屬于征西將軍(夏侯玄)。夏侯玄是夏侯霸的侄子,曹爽的表弟。曹爽被殺后,司馬懿征召夏侯玄回京城,讓雍州刺史郭淮接替他的職務。夏侯霸一向與郭淮不和,認為禍患必將牽連到自己,非??謶?,于是逃奔蜀國。漢主劉禪對他說:“你的父親是自己在交戰(zhàn)中遇害的,并非我的先人親手殺死?!睂λ浅?yōu)待。姜維問夏侯霸:“司馬懿既然掌握了魏國政權,是否還有征伐別國的意圖呢?”夏侯霸說:“他正在經營建立自己的家門,無暇顧及對外征伐的事。但有個叫鐘士季(鐘會)的人,年紀雖輕,如果主持朝政,將是吳、蜀兩國的憂患?!辩娛考臼晴婔淼膬鹤印F任尚書郎的鐘會。
三月:吳國左大司馬朱然去世。朱然身高不滿七尺,氣度不凡,品行高潔,終日恭敬謹慎,常像在戰(zhàn)場上一樣,遇到緊急情況膽識鎮(zhèn)定,超過常人。雖然天下無事,他每天早晚都要擂鼓,營中士兵立即整裝列隊。他用這個辦法麻痹敵人,使敵人不知如何防備,所以出戰(zhàn)總能建功。朱然病重加重時,吳主白天為他減少膳食,晚上睡不著覺,派宦官送醫(yī)送藥送食物的使者,在道路上絡繹不絕。朱然每次派人報告病情消息,吳主總要召見,親自詢問,使者進門賜給酒食,出門賞賜布帛。等到朱然去世,吳主為他悲痛哀傷。
夏季,四月,乙丑(初八):魏國改年號為嘉平。
蔣濟在曹爽被圍困在伊水之南時,曾寫信給他,說太傅的意圖,不過是免官而已。曹爽被殺后,蔣濟晉封都鄉(xiāng)侯,他上疏堅決推辭,朝廷不準。蔣濟恨自己當時失言,于是發(fā)病,丙子(十九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