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二章-燈燼（第2頁）

那道淡淡的、泛白的疤痕，就隱藏在她的左眼瞼下方，像一條小小的、沉睡的蟲子。

那是三年前那場吞噬一切的黑色沙暴，留給她的、連同失去雙親的悲痛一起，永恒的印記。

那天的記憶，即使現(xiàn)在想起，也帶著沙礫的冰冷和血腥味。

她跟著父母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子用羊皮換糧食，歸途中，天色驟然變黑，像打翻了墨汁。

狂風(fēng)卷起的沙礫不再是沙礫，而是子彈。父親反應(yīng)極快，一把將她死死護(hù)在身下，他那寬闊的、曾經(jīng)能把她高高拋起的后背，為她擋住了大部分致命的沖擊。

然而，一塊被狂風(fēng)掀起的、足有碗口大的石頭，無情地砸中了父親的腿，她清晰地聽到了骨頭斷裂的“咔嚓”聲和父親壓抑的悶哼。

母親驚慌失措地去撿那袋被風(fēng)卷走的、維系著全家生計希望的糧食，她的身影在黃色的沙幕中只晃動了幾下，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拽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等她最終被人從厚厚的沙層下挖出來時，左眼已經(jīng)被粗糙的沙礫磨得血肉模糊，鉆心的疼痛讓她幾近昏厥。

鎮(zhèn)子上那位心善卻無奈的老醫(yī)生，清洗著那可怕的傷口，連連搖頭，嘆息著說：“造孽啊……這娃的眼睛……再晚上半天，神仙也難救嘍……”

可是，那時候，家里連給父親治腿的錢都湊不齊，又哪里拿得出錢來給她買那昂貴的眼藥呢？

于是，好好的一只眼睛，就這么蒙上了一層永遠(yuǎn)也擦不掉的、名為貧窮和苦難的濃霧。

她抬起手，用指尖輕輕地揉了揉發(fā)脹的眼角。當(dāng)手指肚觸碰到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時，她的動作會不自覺地變得更加緩慢，仿佛那不是一個肉體的疤痕，而是一道觸碰一下就會流血的、心靈的創(chuàng)口。

這不僅是她不敢輕易回憶的痛，更是對奶奶阿古拉深深的愧疚。

每一次，奶奶看到她因為看不清而費力地瞇起眼睛，將臉幾乎貼在墻上或者書本上時，奶奶那混濁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里，就會迅速彌漫起一層水汽，眼眶通紅。

她總會默不作聲地走過來，用那雙像老樹皮一樣粗糙的手，顫抖著往拾穗兒手心里塞一顆干癟的沙棗，聲音哽咽卻努力維持平靜：“穗兒，吃顆棗，甜……

第二章-燈燼

等奶再多撿些‘沙金’，攢夠了錢，咱就去城里，去大醫(yī)院，把這眼睛治好……”

可拾穗兒心里跟明鏡似的，家里那點微薄到可憐的收入，連讓她去鎮(zhèn)上中學(xué)“蹭”幾節(jié)課都需要奶奶節(jié)衣縮食、低聲下氣地求人，又哪里能擠得出那對于她們而言如同天文數(shù)字的醫(yī)藥費呢？

“穗兒，快睡吧，油……油不多了，明兒個還得早起呢。”

里屋，傳來了奶奶阿古拉那沙啞得如同被風(fēng)沙磨礪了千百年的聲音。

那聲音，隔著薄薄的、幾乎不隔音的土坯墻傳過來，顯得有些飄忽。

伴隨著話音的，還有奶奶翻身時，那張老舊土炕不堪重負(fù)發(fā)出的、悠長而疲憊的“吱呀”聲。

奶奶的嗓子，是年輕時在戈壁灘上追趕羊群、呼喚走失的牲畜時喊壞的，又被幾十年的風(fēng)沙無情地打磨，說話時總帶著一股砂紙摩擦木頭般的粗糙質(zhì)感，可在這寂靜寒冷的深夜里，這聲音卻像是一床破舊卻溫暖的棉被，試圖將拾穗兒包裹起來。

拾穗兒握著木炭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在土墻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濃黑的圓點。

她回過頭，朝著里屋那掛著破舊布簾的方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帶著一絲即將完成的愉悅：“就好，奶奶，您先睡，別操心我。我把這道公式記熟，就睡，真的，馬上就好了?！?/p>

她嘴上這樣乖巧地應(yīng)著，行動卻完全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