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二章-燈燼（第3頁）

她嘴上這樣乖巧地應(yīng)著，行動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伸出右手食指，那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卻依然因為常年的勞作而顯得粗糙不平。

她極其小心地、用指尖捏住那盞罐頭盒油燈的燈芯，輕輕地、輕輕地將它往細(xì)里撥動了一點點。

火苗，因為這細(xì)微的調(diào)整，猛地收縮了一下，變得更加弱小，那昏黃的光暈瞬間黯淡下去，幾乎要與四周濃稠的黑暗融為一體。墻上那些公式的影子也變得模糊起來。

然而，拾穗兒的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這樣一來，這珍貴的燈油，或許就能多燃燒上半個時辰，哪怕只是一刻鐘也好。

她就能利用這偷來的時間，多記下一個公式，多理解一個定理。這短暫的光明，是她與命運搶奪來的。

她重新轉(zhuǎn)回頭，幾乎將整張臉都埋向了土墻。為了看清那些自己寫下的、已經(jīng)開始模糊的字跡，她的左眼瞇得只剩下一條細(xì)縫，而右眼則瞪得大大的，瞳孔里倒映著那微弱的火苗和墻上的字符，閃爍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求的光芒。

土墻的表面并不平整，有些地方的墻皮已經(jīng)松動，仿佛隨時會剝落。她書寫時必須格外小心，下筆的力道要恰到好處，輕了，字跡太淡，看不清楚；重了，又怕把那些松動的土皮蹭掉，讓之前的心血白費。

這面斑駁的土墻，就是她獨一無二的“黑板”，是她賴以生存的“知識海洋”，也是她最私密的“筆記本”。

從初中最基礎(chǔ)的代數(shù)公式，到高中復(fù)雜的物理定律、化學(xué)方程式，都被她用這半截木炭，一筆一畫、日復(fù)一日地“刻”在這里。

有些地方，被滲進(jìn)來的雨水浸泡過，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她就一遍又一遍地、不厭其煩地重新描摹。

年深日久，這面土墻上早已層層疊疊，覆蓋了無數(shù)道新舊交織的木炭印記，深深淺淺，像是她隱藏在歲月褶皺里的、無聲卻無比倔強(qiáng)的宣言。

油燈的火苗又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掙扎。

煙霧變得更加濃烈，那股焦糊味直沖鼻腔，嗆得拾穗兒喉嚨發(fā)癢，忍不住壓低聲音，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趕緊用手死死捂住嘴，側(cè)耳傾聽里屋的動靜，生怕這一點點聲響會驚擾了奶奶本就淺眠的夢。

確認(rèn)沒有吵醒奶奶后，她才松了一口氣，將捂嘴的手緩緩放下，手指卻不自覺地、帶著無限眷戀地，在墻上那個剛剛寫下的、關(guān)于洛倫茲力的公式上輕輕摩挲著。

那些由木炭構(gòu)成的、冰冷的字符，此刻在她的指尖，仿佛擁有了生命和溫度，它們像是一顆顆遙遠(yuǎn)的星辰，雖然微弱，卻堅定地照亮著她在這荒蕪戈壁和寒冷深夜中，孤獨前行的道路。

它們是她精神的支柱，是她靈魂的食糧。

她知道，奶奶那日益佝僂、彎曲得像戈壁上那株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胡楊般的腰背，是為了在她這片原本可能徹底荒蕪的人生土地上，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撐起一小片可以喘息、可以夢想的天空。

她也知道，自己的左眼雖然被命運的沙暴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但決不能讓內(nèi)心的光芒，也因此而黯淡下去。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遙遠(yuǎn)，但知識，可以成為她通往那個世界的橋。

“再記最后一個，”她對著墻上那些沉默的字符，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極其輕聲地說道。

這既像是與自己達(dá)成的一個鄭重約定，又像是在向這漫漫長夜、向這殘酷命運發(fā)出的一次無聲挑戰(zhàn)。

手中的木炭因為持續(xù)的緊握和書寫，在她的指尖留下烏黑的印記，也傳來一絲微弱的、屬于她自己的體溫。

她再次抬起手臂，一筆，一畫，寫得極其緩慢，又極其堅定。

墻上，她那被油燈投射出的、巨大的影子，隨著火苗的跳動而不安地晃動著，晃動著，像極了戈壁灘石縫間那些倔強(qiáng)生長的小草，任憑風(fēng)吹雨打，沙埋石壓，卻始終固執(zhí)地、頑強(qiáng)地，朝著它認(rèn)定的、有光的方向，拼命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