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時,正撞見孫教授盯著她的筆記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被陽光曬軟的沙紋:“你記筆記的樣子,像極了我當年跟著導師去草原調(diào)查的時候——那時候我揣著個小本子,見著牧民就問‘您家今年能多養(yǎng)幾只羊’,見著草就量‘這畝地能喂飽幾只羊’,比在課堂上啃公式實在多了。”
“教授您當年也會怕學不會嗎?”拾穗兒忍不住問,聲音比剛才輕了些,帶著點怯生生的好奇——在她眼里,教授就像書架上那些厚書,滿是篤定,從不會有“不懂”的時候。
“怕啊,怎么不怕?”孫教授哈哈笑起來,聲音在空教室里蕩開,“我第一次見‘邏輯斯蒂模型’時,盯著公式里的K看了半節(jié)課,心里直犯嘀咕‘這字母到底代表啥’,后來導師沒給我講公式,而是帶我去草原蹲了三天——白天看老鼠啃草根,晚上聽牧民講‘草夠不夠吃要看天’,才明白K值不是紙上的字母,是草原上的草、天上的雨、牧民手里的鞭子,是活生生的‘日子’?!?/p>
他的手指輕輕蹭過論文上梭梭林的照片,照片里的梭梭樹干泛著深褐色,枝葉間還掛著小小的果實:“你家鄉(xiāng)的梭梭樹,是不是也結(jié)這樣的果子?我當年在阿拉善撿過一顆,硬得能硌牙,泡在水里卻能發(fā)芽——生態(tài)學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它不是公式堆出來的,是能摸、能看、能跟著牧民學的學問。你把論文里的模型和家鄉(xiāng)的梭梭林對一對,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彎彎曲曲的曲線,其實都在說‘怎么活下去’的道理?!?/p>
拾穗兒的眼眶突然有點發(fā)熱,她趕緊低下頭,用指尖蹭了蹭眼角——原來她糾結(jié)了好久的“K值”,不是遙不可及的理論,是阿爸放羊時念叨的“草夠不夠吃”,是阿媽種梭梭時說的“間距要留三步”,是家鄉(xiāng)土地上長出來的“實在話”。
之前她總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隔著玻璃看這些知識,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站在知識的土里了,只是沒找到開門的鑰匙。
“我之前總怕跟不上同學,怕這些公式太復雜……”
她的聲音有點發(fā)啞,卻格外實在,“現(xiàn)在才知道,我不是不會,是沒敢把家鄉(xiāng)的事和書本連起來?!?/p>
孫教授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過來,像春日里曬暖的石頭:“別慌,學習就像梭梭樹扎根——剛開始長得慢,根須在地下盤得深,后來才能抗住風沙。你比好多同學都幸運,你見過真正的荒漠,知道梭梭樹怎么扛風,知道羊群怎么跟著草走,這些都是書本教不會的‘活知識’。以后遇到不懂的,別憋著,隨時來問;也可以把家鄉(xiāng)的事寫下來,咱們一起琢磨怎么用生態(tài)學講清楚,好不好?”
拾穗兒用力點頭,眼淚還是沒忍住,滴在筆記本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孫教授見狀,從抽屜里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又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抱下來一本藍色封面的書——《干旱區(qū)生態(tài)學研究方法》,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書簽,上面畫著株小小的梭梭,葉子歪歪扭扭的,像隨手畫的。
“這本書送給你,”他把書放在拾穗兒面前,指尖還沾著書脊上的灰,“里面有好多荒漠植被的案例,還有怎么測K值的方法。你可以看看人家是怎么把理論用到治沙上的,說不定能想起家鄉(xiāng)的事。下次見面,咱們聊聊你家草場退化的問題,看看能不能用邏輯斯蒂模型找著原因?!?/p>
拾穗兒雙手接過書,封面的布紋蹭著掌心,像摸著涼涼的沙粒。
她把書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一團暖烘烘的光:“謝謝老師,我一定好好看,好好寫家鄉(xiāng)的事?!?/p>
這時,窗外的夕陽已經(jīng)沉到教學樓后面,橘紅色的光從窗戶斜切進來,把老師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拾穗兒的筆記本上,和她的字跡疊在一起。
孫教授看了看表,站起身:“不早了,食堂該關(guān)門了——你快去吃飯,別像我當年似的,為了啃公式忘了吃飯,餓得胃疼。”
拾穗兒趕緊把筆記本、論文和書塞進書包,背上時還特意把書往懷里貼了貼。她朝孫教授鞠了一躬,聲音比來時亮了些:“教授再見,我下次還來問您!”
孫教授笑著擺擺手,看著她的身影走出教室,直到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轉(zhuǎn)身拿起自己的教案。
他翻開教案,里面夾著張剛寫的便簽,上面寫著:“拾穗兒——結(jié)合荒漠案例設(shè)計課堂討論,讓她帶家鄉(xiāng)的故事來分享”。
筆尖停頓了下,又添了句:“下次見面問問她家鄉(xiāng)梭梭林的近況”。
窗外的夕陽把云層染成了粉紫色,像戈壁灘上少見的晚霞。
孫教授望著窗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抱著本舊書追著導師問,在一個個黃昏里慢慢摸清知識的脈絡(luò)。
他忽然明白,所謂教書,從來不是把公式寫在黑板上,是幫學生找到知識和生活的牽連,是讓他們知道:那些看似難懂的理論,其實都藏在他們走過的路、見過的風景里,藏在他們心里最惦記的“家鄉(xiā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