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旗長,我老趙在這村里活了七十三年,娶妻生子,送走爹娘。村東頭那棵最大的胡楊樹,是我跟我家老婆子當(dāng)年栽下的定情樹,樹下還埋著娃的胎發(fā)……你讓我們搬?這些念想,這些根,能一起搬走嗎?到了新地方,我們這些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還能干啥?不就是等死嗎?”
老人說著,渾濁的老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擦去,卻越擦越多。
老村長,那位須發(fā)皆白、臉上刻滿了戈壁風(fēng)霜痕跡的老人,顫巍巍地拄著磨得光滑的棗木拐杖,用力頓了頓地,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目光都投向這位在村中享有威望的長者。
他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喘勻了氣,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的:“王旗長,還有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們,不是我們這些老家伙不識好歹,不領(lǐng)政府的情。實在是……這金川村,巴掌大的地方,是咱們祖祖輩輩的根啊。每一寸土,都埋著先人的骨血;每一棵樹,都聽著娃娃們的哭和笑。還有……還有張教授,帶著陳陽那小子,沒日沒夜搞起來的那片試驗田……”
老人渾濁的目光投向那片被黃沙掩埋了大半的田地,眼眶瞬間濕潤了,聲音也開始顫抖。
“剛見了點起色,綠油油的苗子,讓人看著心里就亮堂。這苗,是陽子跟穗兒那丫頭,一顆顆種子親手埋下,一瓢瓢水親手澆活的啊……這要是搬了,他們多少心血,鄉(xiāng)親們剛?cè)计饋淼哪敲匆稽c點新指望,不就全白費(fèi)了?咱這村子,就真的……沒救了嗎?”
老人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不鋒利,卻疼得深入骨髓。
許多婦女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哭聲連成一片,在清晨的空氣中彌漫,更添悲涼。
在人群相對靠后的地方,陳陽和拾穗兒并肩站著,陽光將他們緊挨著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地面上,看似親密無間,但他們之間,卻隔著一道無聲的、正在迅速擴(kuò)大的鴻溝。
陳陽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片試驗田上。那里,大部分區(qū)域還被厚厚的沙土覆蓋著,像一塊巨大的傷疤。
但在邊緣地帶,幾株頑強(qiáng)的新綠——那是他們精心培育的耐旱沙地作物——已然掙扎著探出頭來,在晨風(fēng)中微微搖曳。
那一點點綠色,在他眼中,就是燎原的火種,是全部的希望,是他和拾穗兒,還有張教授,無數(shù)個日夜奮戰(zhàn)的意義所在。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夜晚:繁星滿天,戈壁灘上寂靜無聲,只有他們倆和教授打著手電,記錄數(shù)據(jù),討論方案。
拾穗兒總是細(xì)心地給每一株苗做好標(biāo)記,她的側(cè)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有一次,他累得差點睡著,是拾穗兒把外套披在他身上,自己卻凍得嘴唇發(fā)紫……那些共同的記憶,此刻像潮水般涌上心頭,與眼前這片狼藉形成尖銳的對比,讓他的心揪痛起來。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身旁沉默不語的拾穗兒,語氣急切而堅定,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孤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穗兒,我想留下!我們必須留下!你看,苗還活著!它們都沒放棄,我們怎么能放棄?”
他指著那幾點綠色,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只要我們能想辦法,加固沙障,引水改良土壤,未必不能把這塊地守?。〗淌诓皇钦f過嗎,事在人為!等試驗田成功了,我們就能帶著鄉(xiāng)親們種更值錢的經(jīng)濟(jì)作物,金川村就能真正活過來,不再靠天吃飯!到時候,年輕人就不用都往外跑,村子就有希望了!穗兒,我們一起,肯定能行!就像我們之前一起克服那么多困難一樣!”
他的眼睛里燃燒著灼熱的光,那是理想和信念的光芒,純凈而滾燙,幾乎能灼傷人。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握拾穗兒的手,尋求那份他一直依賴的支持和溫暖。
拾穗兒卻始終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干的淚珠,在晨光中微微閃爍。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地絞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角,關(guān)節(jié)處泛出白色。
聽到陳陽那充滿激情和希望的話語,她的心像被撕成了兩半。
她何嘗不懷念那些并肩奮斗的日夜?何嘗不珍視他們共同澆灌的心血?試驗田里的每一株苗,都像是他們的孩子。
可是,前天那場毀天滅地的沙暴,徹底擊碎了她對這片土地“可控”的幻想。
那咆哮的狂風(fēng),那瞬間坍塌的土墻,那彌漫在口鼻中的、令人窒息的沙土味道,還有村民們驚恐的哭喊、受傷后痛苦的呻吟……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牢牢刻在她的腦海里。
她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掙扎,還有對陳陽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的擔(dān)憂,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卻帶著千斤重量。
“陳陽,我……我知道你舍不得試驗田,我也舍不得??!這里的每一寸土,都有我們的汗,我們的盼頭……可是……王旗長說的風(fēng)險,是真的啊。前天那場沙暴,你忘了有多可怕了嗎?天昏地暗,房子像積木一樣塌下來……李奶奶家的房子,就在我眼前……塌了……要不是部隊來得快,我們……我們可能都……”
她的聲音哽咽了,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那末日般的景象,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臉色蒼白,“我怕……我真的好怕。怕的不是自己出事,是怕鄉(xiāng)親們,怕小石頭他們那么小的孩子……萬一,萬一再來一次,我們賭不起啊!陳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嗎?我不想……不想有一天,我們要在這片我們親手拯救的土地里,挖出……挖出親人的……”
她說不下去了,淚水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她猛地抽回了被陳陽觸碰到的手,仿佛那溫度會燙傷她冰冷恐懼的心。
這個下意識的躲避動作,像一根冰冷尖銳的細(xì)刺,瞬間扎進(jìn)了陳陽的心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