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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去留（第3頁）

這個下意識的躲避動作，像一根冰冷尖銳的細刺，瞬間扎進了陳陽的心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愣愣地看著自己落空的手，再看向拾穗兒淚流滿面、充滿恐懼的臉，一股混合著失望、焦急和不被理解的委屈猛地沖上心頭。他無法接受，曾經(jīng)那個和他一樣堅信能改變這片土地、眼神里閃著同樣光芒的拾穗兒，此刻會被恐懼徹底壓倒。

他往前逼近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顫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穗兒！你看著我！你難道……你難道都忘了阿古拉奶奶臨走前，是怎么拉著咱倆的手說的嗎？！”

“阿古拉奶奶”這幾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霹靂，瞬間擊穿了拾穗兒所有的防御。

她的哭泣戛然而止，整個人猛地一顫，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巨大的、幾乎無法承受的悲痛。

那個午后，奶奶的手枯瘦卻溫暖的觸感，帳篷里昏暗的光線，還有那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砸在心上的囑托……一幕幕場景裹挾著沉重的情感呼嘯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陳陽的情緒也徹底決堤，眼淚涌了出來，但他倔強地不讓它掉下，聲音哽咽卻執(zhí)拗地追問：“奶奶把她的念想，把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都托付給咱們了！她相信我們能讓她守了一輩子的地方再綠起來！可現(xiàn)在呢？沙暴剛過，我們就要走？就要把她的話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把她的根就這么扔在這黃沙底下嗎？！那我們成什么了？我們對得起奶奶閉眼時看著我們的那份信任嗎？！”

第51章-去留

他沒有重復(fù)奶奶具體的言語，但那未盡的話語、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比任何詳細的描述都更有力量，像一塊巨石壓在了拾穗兒的心上，也壓在了整個去留抉擇的天平上。

拾穗兒被這直擊靈魂的質(zhì)問釘在了原地，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和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在她腦中瘋狂撕扯，一邊是沉甸甸的諾言，一邊是血淋淋的恐懼。她最終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壓力，身體軟軟地滑落，蹲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嗚咽。

陳陽看著拾穗兒徹底崩潰的樣子，胸口堵得發(fā)痛。他明白，自己搬出奶奶，近乎是一種殘忍的逼迫。

他痛苦地別過臉，仰起頭，用力?；匮壑械臐褚狻?/p>

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像最沉的枷鎖，鎖住了“離開”的腳步，也讓“留下”的每一步，都變得無比艱難。兩人之間的爭執(zhí)，此刻陷入了一種充滿悲傷與無助的沉默。

帳篷的另一角，張教授正面對著蘇曉、楊桐桐和陳靜三人。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更顯凌亂，眼角的皺紋也更深了，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他聽著三位年輕人理性而冷靜的分析，久久不語，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地面。

蘇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專業(yè)和客觀，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緊抿的嘴唇，還是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作為醫(yī)生，她見慣了生死，但面對這種群體性的艱難抉擇，她依然感到沉重。

“教授，我完全理解您和陳陽對試驗田的感情。那不僅僅是塊地，是你們的心血和希望。但是，我必須從最根本的安全角度出發(fā)。搬遷，是目前情況下最理性、風(fēng)險最低的選擇。我昨天逐一檢查了受傷的村民，有好幾個都是被坍塌的房梁和墻體砸傷的，萬幸沒有造成更嚴(yán)重的后果。但原址的建筑結(jié)構(gòu)經(jīng)過這次沙暴和地基松動，已經(jīng)非常不穩(wěn)定了，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繼續(xù)留在這里，等于將所有人的生命安全置于不可控的風(fēng)險之下。我們……不能拿人命去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感情上再不舍，也必須面對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p>

她的話語清晰而冷靜，卻像手術(shù)刀一樣，剖開了溫情掩蓋下的殘酷真相。

楊桐桐站在蘇曉身邊，一向活潑的她此刻臉上寫滿了嚴(yán)肅和關(guān)切。她拿出隨身攜帶的相機，翻看著里面記錄的金川村日常和沙暴后的慘狀，聲音低沉：“教授，蘇曉說得對。故土難離，這是人之常情，我拍這些照片的時候，最能感受到大家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每一張笑臉，每一道皺紋，都和這里的一草一木連著?？墒?，人的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關(guān)于未來的生計，我們可以想辦法，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新村那邊，我可以立刻聯(lián)系我認(rèn)識的企業(yè)和社會團體，募捐一批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具，或者幫大家把沙棗、羊毛這些特產(chǎn)，通過電商平臺賣出去，講故事，打造品牌。只要我們?nèi)嗽?，心齊，希望就在，未必不能闖出一條新路來。留下，可能是守著過去的念想等一個渺茫的希望；離開，或許是放棄過去，但更是為了擁抱一個更安全的、可以重新創(chuàng)造未來的可能?！彼恼Z氣充滿了鼓動性，試圖在絕望中點燃新的火苗。

陳靜抱著胳膊，她總是顯得最為理智和干練，此刻更像一個冷靜的分析師。

“教授，我已經(jīng)和縣里的相關(guān)部門初步對接過了。移民新村的規(guī)劃很完善，標(biāo)準(zhǔn)化的住房、配套的學(xué)校、衛(wèi)生院都在同步建設(shè)，而且政策補貼也很到位，能夠保障大家未來幾年的基本生活過渡。反之，如果選擇留下重建，我們將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資金缺口至少數(shù)百萬，復(fù)雜的地質(zhì)加固技術(shù)從哪里來？專業(yè)施工隊伍能否請到？后續(xù)長期的維護成本誰來承擔(dān)？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對抗未來的極端天氣。面對這些現(xiàn)實問題，我們現(xiàn)有的力量，恐怕……很難支撐。這不僅僅是不甘心的問題，更是現(xiàn)實能力的問題。我們不能因為一時的情感沖動，而做出可能讓鄉(xiāng)親們陷入更大困境的決定?！?/p>

她的分析條理清晰，邏輯嚴(yán)密，將美好的愿望拉回到冰冷的現(xiàn)實地面。

張教授默默地聽著，目光卻越過她們，遠遠地投向試驗田的方向。

在那里，他看到陳陽正不顧一切地蹲在地上，用雙手拼命地扒開沙土，小心翼翼地檢查著每一株幸存的幼苗，那背影倔強得讓人心疼，也孤獨得讓人心碎。

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也曾這樣為了一個理想而不顧一切。

可是，歲月和經(jīng)歷告訴他，現(xiàn)實往往比理想更骨感。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沙土和淡淡的植物汁液味道，這味道曾經(jīng)讓他無比振奮，此刻卻充滿了苦澀。

他的聲音極其沙啞，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掙扎，仿佛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我懂……你們說的，我都懂。理性上，我知道你們是對的。安全第一，現(xiàn)實困難……這些道理，我比誰都明白?！彼穆曇糸_始哽咽，眼圈紅了，“可是……這片試驗田……”

他伸手指向那邊，手指微微顫抖，“它不只是一塊田啊……它是我和陳陽、穗兒，還有之前因為覺得沒希望而離開的同學(xué)們，熬了無數(shù)個日夜，一滴汗一滴汗，甚至是一滴淚一滴淚澆灌出來的。夏天頂著四十度的高溫記錄數(shù)據(jù)，冬天冒著零下二十度的嚴(yán)寒守護幼苗……穗兒那丫頭，為了省水給苗喝，自己嘴唇干裂都舍不得多喝一口；陳陽那小子，為了觀察夜間土壤墑情，差點被狼盯上……它是我們對抗這片荒漠的希望，是金川村可能煥發(fā)新生的種子，也是……也是我們這些傻子的信仰啊……”

老人說到這里，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他趕緊別過頭去，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臉，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現(xiàn)在，眼看它就要在這沙土下煥發(fā)生機了，卻要我們親手放棄……這心里頭，就像被挖走了一塊肉啊……太不甘心了，真的太不甘心了……”

這位一生致力于改造荒漠的老教授，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的眼淚，不僅是為試驗田而流，更是為那看似觸手可及卻又被迫放棄的未來，為那份沉重而無力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