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九十二章 力量（第1頁）

顧百川抱著糧袋穿過巷道時，聽見墻根下傳來壓低的交談聲。

三個士兵靠著凍裂的土墻席地而坐，甲胄上的“鐵”字紋章結(jié)著冰碴，其中一人正用刀尖撥弄著半碗渾濁的菜湯，湯面上漂著幾片枯黃的菜葉，偶爾晃過一塊指甲蓋大的肥肉——那是今早從馬料里偷挑的。

“聽說鷹嘴崖的弩炮又添了三門……”說話的士兵喉結(jié)滾動，刀尖戳破浮油，濺起的油星落在結(jié)冰的靴面上，“昨兒親眼看見西城樓被轟塌半邊，磚塊里夾著半截人腿，還穿著咱們的棉褲?！?/p>

他的聲音發(fā)顫，卻強裝鎮(zhèn)定，可握刀的手卻止不住地哆嗦，刀柄磕在膝蓋上，發(fā)出“嗒嗒”的輕響。

旁邊的少年兵突然把臉埋進臂彎，肩膀劇烈抖動。他腰間掛著的葫蘆里早已沒了酒，只剩半塊硬餅，餅邊咬痕整齊——那是臨出發(fā)前，娘用凍裂的手掰給他的“平安糧”。

“俺爹說，紫霄賊的‘冰狼隊’能在雪地里不吃不喝跑三天……”少年的聲音悶在布料里，帶著哭腔，“可咱們的馬已經(jīng)殺了一半，剩下的草根都啃光了……”

還帶著體溫，卻在少年觸到的瞬間，被淚水洇出一片水痕。

城下突然傳來木板斷裂的巨響，一隊百姓抬著傷員跌跌撞撞跑過，擔(dān)架上的血跡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紅線，像道新鮮的傷口。顧百川認(rèn)出那傷員是昨夜暗渠運糧的死士，冰蠶甲胸口破了個洞，露出里面染血的內(nèi)襯——那是用某人肚兜的紅襖改的，袖口還繡著半朵未完成的蓮花。

那個人是誰呢？妻子？兒女？除了他沒人知道答案，并且連提供這片紅布的人如今是否還存活都無法保證。

西北風(fēng)突然轉(zhuǎn)急，卷著遠(yuǎn)處亂葬崗的骨灰掠過城樓，顧百川屏住呼吸，任由那些灰白的顆粒撲在臉上。

他想起地窖里的場景：鐵鍋上方蒸騰的熱氣混著霉味，掌勺婦人的圍裙下凸起的肋骨如枯樹枝，孩童攥著陶碗的手背上，凍瘡結(jié)的痂正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他們不該死得這么苦?！鳖櫚俅ǖ穆曇舯伙L(fēng)揉得破碎，目光落在少年兵顫抖的肩上。

趙巖轉(zhuǎn)身望向他，銀發(fā)在風(fēng)中根根直立，像城頭那面被炮火轟得破爛的“鐵”字旗。老城主的手掌按在顧百川肩上，甲胄下的肩胛骨硌得掌心生疼，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堅定：“可他們偏要活給紫霄賊看。你瞧見地窖里那鍋粥了嗎？水多米少，卻熬不垮人心。”

暮色漸濃，鷹嘴崖的弩炮在雪霧中亮起幽藍的火光，那是紫霄賊在調(diào)試機關(guān)。

“是恨?！彼o令牌，裂痕處的米屑扎進掌心，“但現(xiàn)在，更想讓他們能不帶著恨，好好活?！?/p>

話音未落，城下一具尸體被風(fēng)雪卷起的草席掀開，露出半張臉——那是個不足十歲的孩童，嘴角還沾著凍硬的粥漬，手里攥著塊石子，石子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刻著“殺賊”二字。

趙巖突然笑了，笑聲混著咳嗽，震得城樓上的冰棱簌簌墜落。他抽出玄鐵劍，劍刃映出兩人皺緊的眉心，以及遠(yuǎn)處如墨的云層。

“劉寧強以為咱們?nèi)奔Z，卻不知道，當(dāng)百姓把最后一粒米熬成湯時，喝下去的是鐵石，吐出來的是鋼刀?！崩铣侵鞯膭馓羝鸪菈ι系钠破欤旖堑摹拌F”字被風(fēng)撕成兩半，像只振翅的鳥。

此時，更夫敲出卯時三刻的梆子聲，驚得少年兵抬頭望向北方。那里，北蕭城的援軍旗號終于刺破雪霧，如同一把燃燒的劍。

少年摸出懷里的半塊餅，掰成碎屑撒給墻角瑟縮的麻雀，自己則舔著指尖的餅渣，目光堅定地望著越來越近的火光。他的喉結(jié)滾動，像在吞咽整個冬天的苦難，卻在睫毛上的冰珠墜落時，露出一絲近乎倔強的笑意。

顧百川握緊斬魂劍，劍鞘上的“死守”二字與趙巖甲胄的“鐵”字紋章交疊，在雪地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影子。

遠(yuǎn)處鷹嘴崖的弩炮突然轟鳴，一枚冰棱狀的炮彈劃破夜空，卻在觸及城墻的瞬間，被早埋伏好的戰(zhàn)士用大網(wǎng)兜住，發(fā)揮不出絲毫作用，只濺起無數(shù)冰晶。

那些冰晶落在少年兵的發(fā)間，像撒了把碎鉆，而他望著漫天飛舞的冰屑，忽然想起地窖里那鍋水多米少的粥——米粒雖少，卻在沸水中始終倔強地浮著，從未沉底。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蒼茫。顧百川望著鐵石城百姓在風(fēng)雪中挺直的脊梁，忽然明白：這世道或許冰冷如鐵，但人心永遠(yuǎn)是最熱的火，能把冰雪熬成湯，把苦難煮成希望。

而他，愿做這火中最旺的那簇，直到照亮每一個人眼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