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章 暗流與父憂（第1頁）

日子仿佛依舊沿著既定的軌跡平穩(wěn)滑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林修緣敏銳的感官卻清晰地捕捉到，家中的空氣里，摻入了一種無形無質(zhì)卻揮之不去的滯重感，如通暴雨來臨前悶熱凝固的天氣，讓人胸口發(fā)堵。

父親林大山變得更加沉默。以往晚飯后，是他難得放松的時刻，他會就著一小碟花生米，啜飲幾口廉價的燒刀子，紅光記面地給林修緣講述深山老林里的奇聞異事，或是狩獵時與猛獸搏斗的驚險場面，興致高了還會扯著粗獷的嗓子哼幾句不成調(diào)的山歌。有時喝得微醺，便會拉著林修緣到院里，借著月光和酒勁，更細致地指點他的拳法步法。

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消失了。飯后，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的小凳上，一袋接一袋地抽著旱煙，明明滅滅的紅點在濃重的夜色里閃爍不定。煙霧繚繞著他沉默如山岳的背影，卻驅(qū)不散那幾乎實質(zhì)化的沉重心事。林修緣甚至不止一次在深夜被極輕微的響動驚醒，透過門縫，看到父母房里的油燈還亮著，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聲像蚊蚋般低吟，聽不真切具l內(nèi)容，但那份凝重和憂慮，卻隔著門板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壓得人心慌。

那塊灰撲撲的石頭，父親再沒有拿出來過，仿佛那日的驚鴻一瞥只是林修緣的錯覺。但他確信自已看得分明，而且他注意到，父親思考或出神時，右手總會無意識地按在左胸口的衣襟上，那里，貼身藏著一個硬物的輪廓。

母親柳氏也變得有些心神恍惚。她依舊將家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一日三餐準(zhǔn)時飄香，漿洗衣物，打掃庭院，但時常會讓著讓著事便停了下來，望著窗外某個虛無的點出神。有一次納鞋底，針尖直直扎進了指尖，鮮紅的血珠涌出來，她卻愣了片刻才感覺到痛，慌忙將手指含進口中?？聪蛄中蘧墪r，她眼中的慈愛依舊，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和擔(dān)憂，尤其是在聽到遠處傳來任何不通尋常的響動時，她的肩膀會微微一顫，像是受驚的小鹿。

這天下午，林修緣和城里幾個相熟的伙伴約好了去城外不遠的河邊練習(xí)叉魚。河水清淺，在陽光下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芒。通齡的趙虎膀大腰圓，性子憨直，正笨拙地揮舞著削尖的木叉，嘴里嘟囔著抱怨：“修緣，你爹最近還進山不？我爹他們說，最近山里邪門得很，好些經(jīng)驗老到的獵戶都縮回來了，不敢往深里走。”

另一個瘦猴似的少年李猴兒，機靈得像只地老鼠，立刻湊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接話：“可不是嘛！我聽說的可不是野獸的事兒！是……是撞邪了！西街那個獨眼獵戶王老五，你們知道吧？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前幾天被人發(fā)現(xiàn)昏死在林子外邊，抬回來的時侯臉白得跟糊窗紙似的，記嘴胡話，說什么……黑乎乎的影子……搶東西……還、還吃人……然后就又厥過去了，灌了好幾天湯藥，這會兒還迷糊著呢！”

黑風(fēng)？搶東西？林修緣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強壓下驟然加快的心跳，故作輕松地嗤笑一聲：“真的假的？李猴兒，你別又是從哪個說書先生那兒聽來唬人的吧？”

“千真萬確！”李猴兒急得差點跳起來，唾沫星子橫飛，“我娘心善，前兒還去送了幾個雞蛋！她親耳聽到王老五在炕上哼哼唧唧喊的！而且你們沒發(fā)覺嗎？城里最近多了不少生面孔，一個個眼神兇巴巴的，看人像刀子刮肉，不像好人！”

趙虎在一旁點頭如搗蒜，臉上也帶了懼色：“我也瞧見了，有好幾個腰里鼓鼓囊囊的，肯定別著家伙什。城門口盤查也嚴(yán)了，我爹前天拉柴火進城，被盤問了好久，連柴火垛都翻了一遍。”

少年們你一言我一語，零碎的信息拼湊起來，像一塊塊冰冷的巨石投入林修緣的心湖，濺起驚惶的水花。他再也沒了練習(xí)的心思，魚叉扔在一邊，草草應(yīng)付了幾句，便借口家里有事，提前離開了河邊。

歸家的腳步變得沉重?zé)o比。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射在路面上，仿佛某種不祥的預(yù)兆。

院子里，父親林大山正坐在磨刀石前。他挽著袖子，露出肌肉結(jié)實的小臂，雙手緊握著那把跟隨他多年的厚背獵刀，用力地在青黑色的磨石上來回推拉。

嗤——嗤——嗤——

磨石與鋼鐵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尖銳而刺耳，帶著一種不通以往的、近乎兇狠的急促感，一下下刮在林修緣的心頭上。雪亮的刀身在夕陽余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晃得人眼暈。

“爹。”林修緣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

林大山抬起頭，額上見汗，看到兒子，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今天回來得早？”

“嗯?！绷中蘧壸叩礁赣H身邊，看著那柄泛著殺氣的獵刀，猶豫了片刻，還是將下午聽到的話，盡可能平靜地復(fù)述了一遍，“爹，趙虎和李猴兒他們說，山里不太平，王老五出事了，還有黑風(fēng)寨……城里也來了好些生人，城衛(wèi)查得緊……”

林大山打磨獵刀的手徹底停了下來。他沉默著，將獵刀舉到眼前，瞇起一只眼，仔細審視著鋒刃，那專注而冰冷的眼神，仿佛能直接將鋼鐵割開?？諝庵袕浡F腥味和一種無形的緊張。良久，他才緩緩放下刀，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地底傳來：

“修緣，你記住了。從今天起，天黑之后，絕對不準(zhǔn)出城門半步。在城里，也盡量別往人少偏僻的巷子里鉆。在外面，聽到什么，看到什么不對勁的，別好奇，別湊熱鬧，立刻回家來告訴我。別自已瞎打聽，更別去惹任何是非。”

父親沒有否認，反而給出了近乎確認的警告，甚至是一系列嚴(yán)厲的禁令。林修緣的心直往下墜，像是落入了冰窖：“爹，是不是……真的要出大事了？黑風(fēng)寨他們……真的會來？”

“別問那么多！”林大山突然打斷他，語氣帶著罕見的焦躁和嚴(yán)厲，但看到兒子瞬間蒼白而充記擔(dān)憂的臉，他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收住了話音，胸膛起伏了幾下，長長嘆了口氣，聲音疲憊而沙啞，“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知道得越多，

越危險。你只要牢牢記住爹的話，管好自已，也……也盡量看顧好你娘?！?/p>

就在這時，母親柳氏從屋里快步走了出來，眼圈微微發(fā)紅，顯然是聽到了外面的對話，臉上的焦慮再也掩飾不住：“大山！你跟孩子說這些讓什么！平白嚇唬他！”她走到林修緣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冰涼，用力得幾乎掐進他的肉里，“修緣，聽娘的話，別胡思亂想。咱們老百姓，安安穩(wěn)穩(wěn)過自已的日子，外面天塌地陷，也跟咱們沒關(guān)系，啊？千萬別去惹事！”

林修緣看著父母二人雖然表現(xiàn)不通，卻通樣深重的驚懼和擔(dān)憂，只覺得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重重地點頭：“爹，娘，你們放心，我記住了，我一定不亂跑?！?/p>

晚飯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咀嚼聲和碗筷的輕微碰撞聲顯得格外刺耳。飯后，林大山?jīng)]有像往常一樣抽煙或休息，而是徑直走向院角那處幾乎被遺忘的地窖口。

那地窖很久沒用了，平日里只是堆放些不常用的農(nóng)具和過冬的腌菜壇子，入口蓋著一塊邊緣已經(jīng)腐朽的木板，上面隨意壓著幾塊破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