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91章 檀木心（第1頁）

民國二十三年，江州城南有間“陳氏木器行”，掌柜陳厚德是個手藝人，專攻紫檀木雕。鋪面不大，卻總縈繞著檀木清香，如廟宇般沉靜。

他雕的如意紋要反復(fù)打磨七遍，浮雕的雀鳥羽毛根根分明。同行說他傻：“如今兵荒馬亂，誰分得出三遍打磨和七遍的區(qū)別？”陳厚德只笑笑：“木頭知道。”

他的胞弟陳明德卻在城北開了家“明記木業(yè)”，專做時興的西洋家具。木料里摻楊木充紅木，漆面厚得遮百丑。他常拍著賬本對兄長說：“這世道，精明人吃傻漢子?！?/p>

那年秋天，南洋富商林老爺欲訂一套滿雕花紫檀客廳家具，言明要參加國際博覽會。兄弟二人同時接了圖樣。

陳明德立刻雇了六個學(xué)徒，用機器開料，雕花模板一壓即成。木料更是暗度陳倉——紫檀僅覆表面，內(nèi)里皆以酸枝木填充。不到兩月，十二件家具已整齊擺在漆光锃亮的展廳里。他撫著光滑如鏡的桌面，對賬房先生笑道：“你看，這就叫效率?！?/p>

而陳厚德的工坊里，紫檀原木還在陰干。徒弟著急，他卻每日用手貼木測濕度：“檀木有靈，急不得。”雕刻時他親自執(zhí)刀，牡丹花瓣的卷曲處，竟雕出細如發(fā)絲的花脈。徒弟發(fā)現(xiàn)有個榫頭在暗處稍顯毛糙，勸他不必重修，他搖頭：“暗處的工夫才見真心?！?/p>

交貨前夜暴雨，陳明德的倉庫進了水。那些偷工減料的家具遇潮變形，漆面起泡，露出內(nèi)里雜木。他急得團團轉(zhuǎn)時，想起兄長工坊在地勢高處，竟趁夜帶人偷換了所有家具。

次日林老爺驗貨，撫著陳厚德那套家具上生動的雕花，突然指著一張?zhí)珟熞危骸斑@不是原配。”陳明德冷汗直冒——他萬沒想到，林老爺是檀木行家，一摸木紋便知不是同一批料。真相大白，林老爺拂袖而去。

陳明德自此信譽掃地。偷工減料的事陸續(xù)被客商揭發(fā)，不過三年，“明記”已門可羅雀。他破產(chǎn)那日，蹲在兄長工坊外，看那些刨花如雪花飄落，忽然明白了什么。

而陳厚德依舊每日打磨他的木頭。林老爺后來成了他的知音，還將他引薦給各國收藏家。他的木雕在博覽會上奪魁，上面既無金獎標記，也無工匠留名——他說：“東西會說話?！?/p>

多年后，陳明德在兄長工坊里當了個學(xué)徒。第一課便是學(xué)磨刻刀。他磨了三天，總嫌不夠快。陳厚德過來，拿起他磨的刀在木上試了試，搖頭：“刀太快，會傷木理。就像人太精明，會傷天理。”

窗外梧桐葉落，陳明德終于懂得，兄長不是不懂算計，只是算的不是眼前利害，而是天地間那桿大秤。正如檀木，長得越慢，木質(zhì)越堅；人越厚道，根基越深。這世間最精明的，原來是那些肯“吃虧”的人。

而陳厚德正在雕一尊達摩像，最后一刀落在眼角，那佛像便有了慈悲。他知道，這尊像會傳到百年之后，就像厚道，從來不是輸，而是最遠的贏。

此后，陳厚德的名聲愈發(fā)響亮，訂單如雪花般飛來，可他依舊堅守本心，每件作品都精雕細琢。陳明德也在兄長的影響下，漸漸改掉了投機取巧的毛病，用心學(xué)習(xí)木雕技藝。

有一日，一位神秘客人來到木器行，拿出一張圖紙，想要定制一套極其復(fù)雜的紫檀屏風(fēng)?？腿艘髽O高，限期卻很短。陳明德面露難色，覺得時間緊迫難以完成。但陳厚德看著圖紙，眼中閃過堅定，他決定接下這單。

接下來的日子，兄弟倆日夜趕工。陳厚德依舊一絲不茍，每一處細節(jié)都處理得恰到好處。陳明德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在兄長的帶領(lǐng)下，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藝。

終于，在限期的最后一天，屏風(fēng)完工。那屏風(fēng)宛如一件藝術(shù)品，每一處雕刻都栩栩如生?？腿丝吹狡溜L(fēng)后，大為驚嘆，當場支付了高額報酬，還為他們介紹了更多的生意。而陳氏木器行的名聲，也在這一次次的堅守中，傳得更遠，成為了江州乃至全國都聞名的老字號。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戰(zhàn)事吃緊，木材運輸變得極為困難，紫檀木更是難覓蹤跡。陳氏木器行面臨著無料可用的困境，訂單只能不斷積壓。陳厚德心急如焚，四處奔走尋找木材。

一日，有人帶來消息，說邊境有一批紫檀木正要入關(guān)。陳厚德和陳明德立刻趕去，卻發(fā)現(xiàn)是日本人設(shè)的局。日本人想利用他們的手藝，為他們打造一批特殊的器物。陳厚德堅決不從，他說：“我只做有良知的木工，不幫侵略者做事?！比毡救藧佬叱膳?，將他們扣押。

在被關(guān)押的日子里，陳厚德依舊教導(dǎo)陳明德木雕的真諦。后來，抗日隊伍得知此事，將他們解救出來。經(jīng)歷此番磨難，陳氏木器行暫時歇業(yè)。但陳厚德沒有放棄，他開始收集廢棄的木料，變廢為寶。

他用這些木料雕出小型的物件，雖不及之前的大型家具，但每一件都飽含著他對木雕的熱愛與執(zhí)著。慢慢地，陳氏木器行又有了生機，在戰(zhàn)火中堅守著那份對技藝和良心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