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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商丘（第1頁）

天佑二年，六月下旬，汴河至應(yīng)天府水道。

雍丘的插曲如同夏日雷陣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并未耽擱鑾駕南下的行程。樓船升起風帆，更有那隱藏于船腹、不時發(fā)出低沉轟鳴的“蒸汽機”助力，船速遠比尋常官船迅捷，破開渾濁的河水，向南疾馳。

陳太初站在船頭，任憑河風拂面，帶來濕熱的潮氣。他并未過多干預(yù)雍丘那樁案子，只是囑托隨行的刑部官員依法徹查，定期稟報即可。他深知，司法獨立非一日之功，操之過急，反而會引來地方官吏的抵觸與陽奉陰違。眼下，讓這些新設(shè)的機構(gòu)慢慢滲透，讓地方官逐漸習慣這種“上面來人、依法辦事”的新模式，比強行攤派、立竿見影更為重要。如同春雨，潤物細無聲，方能滋養(yǎng)根本。

船艙內(nèi)，趙佶卻有些歸心似箭的意味。他不再像初離汴梁時那般流連兩岸風光，反而時常催促船工加快速度。或許是被雍丘的悶熱天氣攪得心煩，又或許是對黃奇石的向往愈發(fā)熾烈，這位太上皇顯得有些焦躁，每每詢問何時能到應(yīng)天。相比之下，趙桓則沉默許多，大多時間待在艙內(nèi)靜養(yǎng)，或翻閱陳太初帶來的部分新政綱要，眉宇間帶著思索與權(quán)衡。

不數(shù)日，樓船駛?cè)牍陪晁掠危h遠的，一座雄城的輪廓在地平線上顯現(xiàn)。城郭巍峨，雉堞連綿，雖不及汴梁的恢弘壯麗，卻也自有一番千年古都的沉雄氣度。正是大宋的南京——應(yīng)天府（今商丘）。

船漸行漸近，碼頭上早已旌旗招展，儀仗肅列。南京留守、應(yīng)天府尹及闔城文武官員，身著簇新朝服，跪迎圣駕。鼓樂喧天，號炮齊鳴，場面極盡隆重。

趙佶在內(nèi)侍攙扶下踏上鋪著紅毯的跳板，目光掃過眼前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池，眼神復(fù)雜難明。曾幾何時，靖康國難，他也是沿這條水路南逃，倉皇如喪家之犬。那時的應(yīng)天府，雖未陷落，卻也人心惶惶。他記得自己狼狽不堪地逃入城中，哪里還有半分帝王威儀？為了籌措一點糧餉，幾乎要看地方官的臉色，昔日臣子敬畏的目光變成了憐憫甚至敷衍。那種屈辱與無助，如同夢魘，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

而今日，他再度駕臨，卻是以太上皇之尊，前呼后擁，天威赫赫。地方官員匍匐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這種強烈的今昔對比，讓他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揚眉吐氣的快意，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與悲涼。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僂的腰背，努力維持著天家威嚴，在震耳欲聾的“萬歲”聲中，緩步走向那座為他預(yù)備的行宮。

趙桓與陳太初緊隨其后。趙桓面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沉穩(wěn)，默默觀察著這座作為陪都的城池。陳太初則目光敏銳，留意著迎接隊伍的細節(jié)、官員的神情、以及遠處圍觀的百姓的反應(yīng)。

南京行宮，位于城西北，雖不及汴梁大內(nèi)奢華，卻也殿宇重重，園林精致，日常用度一應(yīng)俱全，顯然常年有專人打理維護。

安頓下來后，陳太初在行宮苑囿中漫步，看著那些雖然精致卻明顯使用率極低的亭臺樓閣，以及眾多無所事事、只知磕頭請安的宮女太監(jiān)，不由得微微蹙眉。他找到正在一處水榭歇息的趙桓，直言不諱道：“陛下，南京行宮，規(guī)制完備，耗費甚巨。然陛下與太上皇經(jīng)年不至，如此維持，空耗錢糧，只為偶爾南巡時撐持場面，臣以為，實非善政。”

趙桓聞言，放下手中的茶盞，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他何嘗不知這是浪費？只是…

…

身為帝王，臉面有時重于實利。這行宮的維持，關(guān)乎的是趙家天子對這座“龍興之地”（商丘為趙匡胤曾任節(jié)度使之處）的象征性控制，關(guān)乎的是皇家的體統(tǒng)。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元晦所言，朕亦知曉。然…

…

祖宗規(guī)制在此，南京乃陪都，不可過于簡慢，寒了天下臣民之心。”

陳太初心中暗嘆，知道觸及了皇權(quán)最看重的“體面”問題，非一時可改，便不再多言，轉(zhuǎn)而道：“陛下可知，此地歷史悠遠，遠非僅我大宋陪都？”

“哦？”趙桓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應(yīng)天府，古稱商丘，”陳太初遙指宮外，“乃是殷商王朝最早建都之地。成湯滅夏，初都于此，稱‘亳’。其后數(shù)百年，商族屢次遷都，盤庚遷殷后始定，然其源頭，實在于此。可謂華夏文明重要發(fā)祥地之一。”

趙桓聞言，肅然起敬：“原來此地竟有如此淵源！朕只知是太祖皇帝曾鎮(zhèn)守之地?！?/p>

“是啊，”陳太初意味深長地說，“王朝興替，都城變遷，猶如潮汐。商丘、安陽、長安、洛陽、汴梁…

…

無不歷經(jīng)繁華與滄桑?？梢?，固守一城一地之奢華，未必是王朝永固之道。若能制度清明，民生安樂，縱使宮室簡樸，江山亦能穩(wěn)固。否則，即便有瓊樓玉宇，亦難免有傾覆之日，如商紂王之鹿臺，隋煬帝之江都…”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警示意味，趙桓已然領(lǐng)會。看著窗外那些華美卻空洞的殿宇，再想想如今朝廷捉襟見肘的財政，以及陳太初正在竭力推行的、旨在讓趙家江山跳出“三百年周期”的新政，趙桓陷入了更深的沉思。這次南巡，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遠比他預(yù)想的要復(fù)雜、深刻得多。

夜色降臨，南京行宮燈火通明，卻掩不住一絲歷史的寂寥。陳太初獨坐窗前，聽著遠處傳來的隱約更漏聲，心中并無多少抵達陪都的輕松。改革之路，道阻且長，每一步都觸及根深蒂固的觀念與利益。而應(yīng)天府這座古老都城，仿佛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過無數(shù)王朝的興起與衰落，如今，又在默默注視著另一場可能決定未來國運的變革，悄然萌芽。

南巡的隊伍，將在這座充滿歷史積淀的古城，稍作休整。而前方的路，依舊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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