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六月末,應(yīng)天府(商丘)。
這座千年古都,在夏日驕陽的炙烤下,蒸騰著一股與汴梁截然不同的、更為粗獷而鮮活的氣息。作為運河樞紐、大宋南京,商丘的商業(yè)血脈遠(yuǎn)較尋常州府發(fā)達(dá)。雖無汴梁那般萬商云集、百貨萃止的恢弘氣象,卻另有一番特色:節(jié)奏更快,規(guī)矩更活,人情味更濃,甚至帶著幾分草莽般的狡黠與變通。
運河碼頭上,貨船往來如織,裝卸貨物的號子聲、討價還價的喧嚷聲不絕于耳。與汴梁大宗交易多依賴錢莊票據(jù)、講究程序章法不同,這里的商販似乎更信奉“落袋為安”和“快進(jìn)快出”。隨處可見三五商人聚在茶棚下,幾碗粗茶,一番交談,一樁生意便拍板定槌。賒賬、抵押、甚至以貨易貨,都比比皆是。一個綢緞商可能憑老主顧的口頭承諾,就先讓對方拉走半船貨;一個糧商可能收下對方祖?zhèn)鞯囊粔K玉佩作押,約定半月后還款贖物。這種建立在熟人社會與個人信用基礎(chǔ)上的靈活模式,使得資金周轉(zhuǎn)極快,市場顯得異常活躍,卻也潛藏著信用崩塌的風(fēng)險。
南京行宮內(nèi),氣氛卻有些微妙。
用過早膳,趙佶便有些坐不住了。他對商丘的商業(yè)街市興趣不大,心心念念的是城外幾處據(jù)說景致清幽、頗有古意的山林。他興致勃勃地對趙桓和陳太初道:“此地既為古都,山水必有靈秀之氣。朕欲往城西龍興崗一游,聽聞崗上可俯瞰全城,或有前朝遺跡,桓兒、元晦可愿同往?”
趙桓聞言,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他自幼體弱,不喜跋涉,加之近來病體初愈,更覺疲憊。而且,與父親單獨出游,難免要應(yīng)對其隨時可能冒出的、關(guān)于詩詞畫藝乃至前朝舊事的考較與感慨,這讓他倍感壓力。自靖康元年,父親倉促傳位,將他推上風(fēng)口浪尖,自己卻欲南逃避難以來,父子之間那道無形的裂痕便已產(chǎn)生。雖然后來因陳太初力挽狂瀾,避免了最壞的局面,但隔閡終究難消。他更愿意留在城中,看看這南京的市井民情。
“父皇,”趙桓斟酌著詞句,語氣恭敬卻疏離,“兒臣昨日舟車勞頓,今晨仍覺有些乏力,恐難陪父皇登山覽勝,掃了父皇雅興。不若父皇由地方官員陪同,盡興游玩。兒臣…
…
想在城中隨意走走,體察一番民情。”
趙佶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見兒子面色確實不佳,也不好強(qiáng)求,便擺了擺手:“既如此,你便好生歇息。元晦,你呢?”
陳太初立刻躬身道:“臣愿陪同陛下在城中巡查,一則護(hù)衛(wèi)周全,二則亦可借此了解南京政務(wù)民風(fēng),于新政推行或有裨益?!?/p>
他自然看出這對天家父子間的微妙氣氛,樂得避開,更可借機(jī)與趙桓單獨相處,深入了解其真實想法。
趙佶意興闌珊,揮揮手道:“也罷,那朕便自行去了?!?/p>
說罷,在內(nèi)侍和地方官員的簇?fù)硐?,乘上肩輿,徑自出宮游山玩水去了。
送走太上皇,趙桓明顯松了口氣。
他換上一身尋常富家公子式的綢緞便袍,陳太初也作儒生打扮,帶了數(shù)名精干侍衛(wèi)混入人群暗中保護(hù),二人便悄然出了行宮側(cè)門,融入了商丘喧囂的市井之中。
與汴梁御街的整齊劃一、店鋪林立不同,商丘的街市更顯雜亂而富有生氣。道路兩旁店鋪與地攤混雜,叫賣聲、吆喝聲、牲畜嘶鳴聲、鐵匠鋪的打鐵聲交織在一起。貨物從昂貴的蘇杭絲綢、景德瓷器,到廉價的本地土布、竹木器具,應(yīng)有盡有。行人摩肩接踵,販夫走卒、士農(nóng)工商,各色人等穿梭不息,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香料、牲畜和汗水混合的復(fù)雜氣味。
趙桓久居深宮,難得見到如此鮮活、充滿煙火氣的景象,起初還有些不適,但很快便被吸引。他好奇地打量著路邊的雜耍藝人,聽著小販們機(jī)巧百出的吆喝,甚至在一個賣糖人的攤子前駐足片刻。陳太初則更多留意著市場的運作模式、物價水平以及商販與顧客之間的互動方式。
“元晦,你看,”趙桓指著一處圍了不少人的攤位,“那是在做什么?”
陳太初望去,只見一個商人正拿著一疊類似票據(jù)的紙片,與幾個看似農(nóng)戶的人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他解釋道:“陛下,那似乎是‘青苗錢’之類的民間借貸憑證。春耕時放貸,秋收后以糧抵債。商丘地近運河,商貿(mào)發(fā)達(dá),此類民間金融活動遠(yuǎn)比內(nèi)陸州縣活躍?!?/p>
趙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正行走間,忽見前方街口一陣騷動,隱約傳來爭執(zhí)之聲。二人走近,只見幾名身著皂隸服色、腰掛鐵尺的官差,正圍著一個賣干果的攤主,語氣強(qiáng)硬。旁邊停著一輛驢車,車上已裝了不少米面糧油等物。
一個領(lǐng)頭模樣的差役抖著一張單子,對那愁眉苦臉的攤主喝道:“…
…
府衙采買,乃是公務(wù)!按這個價,把這些大棗、核桃稱足五十斤!快些,莫要耽誤時辰!”
那攤主陪著笑臉,卻帶著哭腔:“差爺,差爺!您這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