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6章 人間眾臻（第1頁）

晨光漫過灶房的窗欞，落在粥碗里，漾起圈金暈。阿禾忽然覺得，這雙失而復(fù)得的眼睛，原是為了看清這些——看清母親鬢角的白發(fā)如何被歲月染就，每一根都藏著一個關(guān)于她的故事；看清她眼角的細紋里藏著多少牽掛，每一道都盛著對她的疼惜；看清那些藏在煙火氣里的暖，像無垢泉的水，清透，綿長，能把每個日子都泡得軟軟的，亮亮的，讓人心頭始終揣著團熱乎氣，不懼前路的風(fēng)雨。

檐角的銅鈴還在唱，風(fēng)里飄著粥香，遠處的山巒在晨光里靜默著，像幅永遠看不厭的畫。而畫里的母女，正一勺一勺地分食著晨光，把日子嚼得香甜，讓那些尋常的暖，在晨光里慢慢漾開，漫過素月庵的青瓦，漫過無垢泉的水面，漫過往后的歲歲年年。

日頭爬到頭頂時，灶房里的蓮子粥香還在梁上繞，像不愿散的云。阿禾正幫母親收拾碗筷，眼前忽然蒙了層薄紗，檐角的銅鈴明明在風(fēng)里晃得歡，看在眼里卻只剩團模糊的金影，連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fā)都成了暈開的銀霧。她慌得伸手去揉，指尖觸到眼尾的濕意時，母親遞來的銅鏡“哐當(dāng)”砸在青磚上，裂出道蛛網(wǎng)似的紋。

“娘……”阿禾的聲音發(fā)顫，指尖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蘆葦，“我、我又看不清了?！辩R中碎影里，眼白上那層淡翳正慢慢變濃，像潑進清水里的墨。

母親慌忙蹲下來，用袖口替她擦淚，指腹蹭過她眼尾的溫?zé)?，自己的眼眶先紅了。她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又蹭，才敢輕輕覆在阿禾眼上，掌心的薄繭摩挲著那層翳，像在撫摸塊易碎的琉璃：“不怕，娘這就去后山請老尼，她準有法子。”話音未落，喉嚨已哽得像塞了團棉絮。

廊下忽然傳來竹杖點地的輕響，篤、篤、篤，像敲在人心上。老尼不知何時立在那里，灰布僧袍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襯里。她手里托著個舊木盒，盒面的漆皮剝落得像老樹皮，神色卻平靜得像無垢泉的水面，連眉梢的白霜都凝著禪意?！耙饬现??！彼従徸叩皆罘块T口，木盒放在八仙桌上時，發(fā)出聲沉悶的響。

母親的指節(jié)在圍裙上掐出紅印，接過木盒時，指腹觸到盒面的刻痕——那是朵半開的蓮，花瓣邊緣已被摩挲得發(fā)亮。“老尼，這……”

“打開看看?！崩夏岬穆曇粝窠^泉的石，涼絲絲卻帶著暖意。

木盒里鋪著泛黃的絹紙，上面用朱砂畫著幅地圖，墨跡洇了邊，像被眼淚泡過。老尼用竹杖尖點著絹紙邊緣的小字：“九代素心留下過話，若至親臻情仍難消翳，便需帶她走出去?！彼恼燃饣^“青溪鎮(zhèn)”三個字，那里的朱砂濃得像血，“從這里往南，過青溪鎮(zhèn)，有位繡娘，她的絲線能繡出人心底的光；再往東，越斷云崖，有個老茶農(nóng)，他炒的茶能泡開執(zhí)念；最北的風(fēng)雪里，住著個守林人，他的篝火能照透迷?！?/p>

阿禾湊近了看，絹紙上的山路像條蜿蜒的蛇，每個地名旁都畫著小小的符號：繡娘那里是枚銀針，茶農(nóng)那里是片茶葉，守林人那里是團火焰。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能看清那針腳似的紋路，連朱砂里混著的細碎金沙都看得分明——許是心太急，倒壓過了眼上的翳。

“每處都藏著段故事?！崩夏岬闹裾仍诘厣项D了頓，“每段故事里都有份沉甸甸的情。你得自己去聽，去看，去把那些情，像收麥穗似的攢起來。攢得多了，翳自會消?！?/p>

阿禾摸著眼睛，白翳帶來的模糊里，反而看清了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fā)——那幾根銀絲在日光里閃著光，像縫在黑發(fā)里的銀線?！澳镆胰?？”她拽著母親的衣角，那布角已被洗得發(fā)毛，卻帶著洗不掉的艾草香。

母親剛要應(yīng)聲，老尼卻搖了搖頭：“路得她自己走。”她從袖中取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塊半透明的玉佩，雕著朵未開的蓮，玉質(zhì)溫潤，像浸了百年的泉?！斑@是素心當(dāng)年的護身符，遇著難處時，貼身戴著，或許能逢兇化吉?！?/p>

三日后清晨，阿禾背著母親連夜縫的布包站在庵門口。布包的針腳歪歪扭扭，母親總說自己手笨，卻在每個轉(zhuǎn)角處都繡了小小的十字，說這樣能避邪。包里塞著炒得噴香的南瓜子——母親怕她路上嘴饞，炒了整整半夜，指尖被燙出好幾個燎泡；新納的布鞋里墊著艾草墊，針腳密得能數(shù)清；還有那卷泛黃的地圖，被母親用細麻線縫了三層布套，說防著雨。

母親往她懷里塞了個暖爐，爐子里埋著艾草團，是前幾日特意去后山采的陳艾，曬得干透了，聞著像曬了整個夏天的陽光。“走到哪都帶著，別凍著?！彼穆曇暨煅实孟癖欢伦〉娜?，卻還在強笑，伸手替阿禾理了理衣領(lǐng)，指腹蹭過阿禾耳后的碎發(fā)，那里還留著小時候起疹子的淺疤。

阿禾抱著暖爐，忽然撲進她懷里，鼻尖蹭著母親衣襟上的皂角香。這味道她從小聞到大，是母親用皂角樹的果子煮水洗衣時留下的，混著陽光的味道，像座暖暖的小房子?！澳?，我走了，您要按時喝藥?！彼穆曇魫炘谀赣H懷里，帶著點鼻音，“王大嬸說您上月咳得厲害，別總瞞著?！?/p>

“去去去，”母親推她一把，轉(zhuǎn)身抹了把臉，指背蹭過眼角時，帶起片水光，“到了青溪鎮(zhèn)，給我捎塊繡娘的帕子。要那種繡著蒲公英的，我瞅著隔壁李嬸的就挺好?！彼f著，忽然從圍裙兜里摸出個油紙包，塞進阿禾布包側(cè)袋，“剛烤的芝麻餅，路上餓了墊墊?！?/p>

阿禾捏著那油紙包，能感覺到里面餅子的溫?zé)?，還有芝麻粒硌手的觸感。她抬頭時，正看見母親鬢角的白發(fā)被風(fēng)掀起，像朵小小的白絨花。眼上的翳似乎又淡了些，連母親眼角的細紋都看得清了——那里藏著無數(shù)個起早貪黑的清晨，藏著為她縫補衣裳的夜晚，藏著每次送她出門時強裝的笑意。

“娘，我走了?！卑⒑毯笸艘徊?，深深鞠了一躬。

母親別過臉，對著庵門后的老槐樹，聲音悶悶的：“走吧走吧，早去早回?！笨砂⒑谭置骺匆?，她的肩膀在輕輕發(fā)抖，像風(fēng)中的蘆葦。

阿禾背著布包轉(zhuǎn)身時，暖爐里的艾草團“啪”地爆了個火星，暖烘烘的熱意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熨著心口。她摸了摸貼身戴著的玉佩，蓮瓣的紋路硌著皮膚，像母親的手在輕輕推著她往前走。

晨光里，布包上的小十字在風(fēng)里晃，像無數(shù)雙眼睛，望著她走向那條蜿蜒的路。阿禾知道，這路上有繡娘的絲線，有茶農(nóng)的炒茶鍋，有守林人的篝火，更有母親縫在針腳里的牽掛——這些，都是能焐透眼翳的暖。

青溪鎮(zhèn)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濕意，細密如愁緒，斜斜織在巷口的牌坊上。阿禾踩著青石板路往巷深處走，鞋底碾過積水時，濺起的水花順著褲腳往上爬，沒一會兒就洇透了靛藍的褲邊，貼在腳踝上涼絲絲的。巷壁上爬滿了爬山虎，濕漉漉的葉片垂下來，像誰掛了滿墻的綠簾子，偶爾有熟透的紫喇叭花被雨打落，浮在水洼里，隨波輕輕晃。

巷子盡頭的繡坊藏在兩株老槐樹下，門楣上懸著塊褪了色的木匾，“挽云坊”三個字是用朱砂寫的，筆畫里嵌著經(jīng)年累月的香灰，像是被無數(shù)次香火熏染過。風(fēng)一吹，匾上的銅環(huán)撞著木框，叮鈴鈴響，倒比寺里的檐鈴多了幾分煙火氣。據(jù)說繡娘做活時總?cè)贾了?，說能讓絲線沾著靈氣，此刻隔著門板，阿禾果然聞到了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混著雨氣飄過來，像浸了蜜的檀木。

推開門的剎那，滿室的線香混著絲線的草木氣漫過來，阿禾打了個輕顫。繡坊比想象中逼仄，四壁立著高高的木架，從地面直抵房梁，架上繞滿了五彩絲線，繞得像蜂巢里的蜜蠟。紅的是新摘的石榴籽，還帶著晨露的腥甜；綠的是晨露里的蕉葉，泛著青嫩的光；紫的是浸了夜色的葡萄，濃得化不開；最惹眼的是金線銀線，繞在竹軸上，被窗欞漏進的微光一照，閃著細碎的光，像誰把星星剪碎了纏在上面……

屋角的炭盆里燃著塊沉水香，青煙裊裊地往上飄，在房梁處打了個旋，慢悠悠散開。正中央的花梨木繃架有半人高，繃著幅《百鳥朝鳳》，已繡到尾聲。鳳凰的尾羽拖曳著，像道流動的彩虹，金線在絹面上流轉(zhuǎn)，竟真像有光從布底滲出來——那是用極細的金絲混著孔雀羽線繡的，陽光斜斜照過時，羽線會折射出虹彩，襯得鳳凰像要從絹上飛出來似的。

繃架旁的矮凳上落著個竹籃，里面裝著些零碎物件：磨得發(fā)亮的銅剪子，纏著絲線的竹制繞線板，還有個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著些清水，泡著幾縷剛?cè)竞玫臏\粉色絲線，像浸在水里的桃花瓣。墻根處堆著些漿洗過的素絹，疊得整整齊齊，散發(fā)著淡淡的皂角香，想來是繡娘剛備好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