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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巖小說>素心傳 > 第13章 桂花酒糕(第1頁)

            第13章 桂花酒糕(第1頁)

            天剛蒙蒙亮,灶房的煙囪就冒出了裊裊青煙,像條淡青色的絲帶纏在院角的老槐樹上。王二麻子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忽明忽暗,把他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劃到顴骨的疤映得發(fā)紅,倒像是條會喘氣的紅蟲。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滾起的水花濺在鍋底,發(fā)出細(xì)碎的響,他卻時不時往院外望——阿禾的包袱就放在門檻邊,靛藍(lán)粗布被晨露打濕了一小塊,像宣紙上洇開的墨痕,暈得人心頭發(fā)潮。

            “這丫頭,說走就走,連口熱乎的都不等……”他嘟囔著往灶里塞了塊干柴,火星子“噼啪”濺出來,落在腳邊的草屑上,燙出一個個小黑點。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地拍了下大腿,膝蓋磕在灶沿上也顧不上疼,起身往柴房跑。柴房的梁上掛著只竹匾,里面攤著的金黃桂花還帶著前幾日的晴日香,阿禾愛用這玩意兒泡茶,說喝著心里亮堂,像揣了塊暖玉。

            柴房里彌漫著松針的清香,混著舊木料的沉味。王二麻子踮著腳夠竹匾,指尖拂過花瓣,簌簌落了一地碎金。他捧著竹匾往灶房走,越看越皺眉——這點桂花哪夠?阿禾要去忘川河,路上少說也得走個三五天,這花茶喝到半路就該見底了?!暗萌ズ笊讲牲c新的?!彼阎褙彝钆_上一放,抓起墻角的竹籃就往外沖,連掛在門后的藍(lán)布衫都忘了披。院角的老貓被他驚得“喵”地跳起來,尾巴尖掃過窗臺上那只納了一半的鞋底子,線頭子在風(fēng)里輕輕晃,像誰在無聲地招手。

            后山的露水還沒干,草葉上的水珠沾了滿褲腳,冰涼地往皮肉里滲。王二麻子卻顧不上,眼睛瞪得溜圓,在桂樹叢里鉆來鉆去。這后山的桂花樹是野生的,枝椏歪歪扭扭像老光棍的胳膊,花瓣卻比家里種的更飽滿,金黃金黃的,香氣烈得很,像秀蓮年輕時愛抹的桂花膏——那年他去她家提親,她站在院門口的桂樹下,鬢角別著朵桂花,風(fēng)一吹,香氣撲了他滿臉,害得他結(jié)巴了半天才把“我想娶你”四個字說出口。

            他想起秀蓮第一次跟他來采桂花的模樣。那時她剛嫁過來,梳著兩條麻花辮,辮梢系著紅頭繩,藍(lán)布衫的袖子挽到肘彎,露出的小臂被樹枝劃了道紅痕,滲著細(xì)密的血珠,她卻只顧著踮腳夠頭頂?shù)幕ㄖ?,笑盈盈地喊:“二麻子你看,這簇開得最旺!”布鞋踩在青苔上一滑,她直直往他懷里倒,發(fā)間的桂花落在他頸窩,癢得他差點把手里的竹籃扔了。“慢點!”他伸手扶住她,掌心觸到她后背的薄汗,像沾了層蜜,甜得人心里發(fā)顫。她卻從他懷里掙開,舉著采到的桂花沖他笑,辮梢的紅頭繩掃過他的手背,麻酥酥的,像被蜂子蟄了一下。那天回去,秀蓮用新采的桂花蒸了米糕,白瓷碗里盛著,撒了把白糖,甜得他舌尖發(fā)顫,連吃了三大碗,撐得半夜睡不著,起來幫她納鞋底,針腳歪歪扭扭,倒被她笑了半宿。

            “秀蓮啊秀蓮,你說你走這么早,留我一個人采桂花……”王二麻子抬手抹了把臉,指腹沾了點濕意,分不清是露水還是別的。他把竹籃舉到眼前,花瓣上的水珠滾落在籃底,聚成小小的一汪,像秀蓮繡帕上的淚漬——那年她生阿圓,難產(chǎn)走的,他在靈前守了三天三夜,就見她枕邊那方繡著桂花的帕子,浸著淚漬,洇得花瓣都發(fā)了皺。

            太陽爬到頭頂時,竹籃終于滿了,金黃的桂花堆得像座小山,香氣把周圍的野蜂都招來了,嗡嗡地繞著竹籃飛。王二麻子背著沉甸甸的桂花往回走,褲腳的泥漬蹭到大腿,后背的汗把襯衣洇成了深色,卻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曲子——那是秀蓮教他的,說這調(diào)子能哄桂花快點開。走到山腰的岔路口,他忽然停住腳,盯著路邊的野菊看了半天。黃的、白的,擠在石縫里開得熱鬧,像些不知愁的小丫頭。他蹲下身采了一大把,黃的白的混在一起,往竹籃里一塞,桂花的甜香里頓時摻了點清苦的味兒。“阿禾那丫頭,眼上有翳,說不定也愛看些鮮亮的顏色?!彼哉Z著,指尖捏著片野菊的花瓣,想起阿禾總盯著灶臺上的桂花看,那雙蒙著白翳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心里忽然軟得發(fā)疼。

            回到家時,院門口的石墩子上,阿禾的包袱還在,只是旁邊多了個青瓷碗,碗里的小米粥冒著熱氣,上面浮著層薄薄的米油,顯然是剛盛出來的。王二麻子心里一暖,剛要喊人,就見阿禾從灶房跑出來,手里還攥著塊腌芥菜,綠瑩瑩的,襯得她那雙蒙著白翳的眼睛都亮了些?!岸樽邮?,我以為你走丟了呢!”她聲音脆生生的,像檐角的銅鈴,眼上的白翳似乎淡了些,能看清他竹籃里的桂花,眼睛倏地亮了,“采這么多!”她伸手去摸,指尖剛碰到花瓣就縮了回去,像被燙著似的,“真香……”

            “嫌多?”王二麻子把竹籃往她面前遞了遞,額角的汗滴落在籃沿,暈開一小片濕痕,“路上泡水喝,喝沒了就再找野桂樹,忘川河沿岸多的是?!彼D了頓,從籃底翻出那把野菊,往她手里一塞,“這個也拿著,插在包袱上,看著精神?!?/p>

            阿禾捧著野菊,花瓣上的露水沾在掌心,涼絲絲的。她忽然抬頭,白翳后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輕聲說:“叔,你跟秀蓮嬸一定很要好?!?/p>

            王二麻子的動作頓住了,喉結(jié)滾了滾,過了好一會兒才撓撓頭,聲音低了八度:“那是……她可是我這輩子碰見過最好的人。”他轉(zhuǎn)身往灶房走,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像根被拉長的麥芽糖,“粥快涼了,趕緊吃,吃完我再給你裝兩罐桂花醬,拌饅頭吃香得很?!?/p>

            灶房里,秀蓮的牌位擺在條案上,烏木牌身被摩挲得發(fā)亮,旁邊的青瓷瓶里,新?lián)Q了朵月季,粉嘟嘟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是阿禾今早從院角摘的。王二麻子往香爐里插了三炷香,看著煙圈在梁上打轉(zhuǎn),像秀蓮生前吐的煙圈——她抽旱煙,抽得極慢,煙圈從唇間飄出來,悠悠地蕩到他面前,他就伸手去戳,戳散了煙圈,也戳紅了她的臉?!靶闵彴?,阿禾這丫頭,跟你年輕時一樣,眼里有光?!彼闷鸢干系你~盤,用布巾擦了擦盤底的“蓮”字,那是當(dāng)年他親手刻的,刻得歪歪扭扭,秀蓮卻寶貝得很,總說比金銀盤子金貴,“我給她備了桂花醬,你說她會不會嫌太甜?”

            香灰落在銅盤里,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像誰在輕輕應(yīng)和。王二麻子笑了笑,轉(zhuǎn)身往灶臺走,想給阿禾煮個荷包蛋。鐵鍋燒得發(fā)白,他往鍋里舀了瓢水,水汽騰起來時,忽然想起阿禾今兒要走,去忘川河。忘川河……那地方他去過一回,十年前陪秀蓮去給她爹娘上墳,河上的老艄公撐著竹篙,木船晃得人頭暈,秀蓮攥著他的手,指尖微涼,說“這河看著寬,其實水淺,能趟過去”。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玩笑,現(xiàn)在卻覺得,這世上的河,哪條不是看著寬,趟著趟著就過去了?

            阿禾收拾包袱時,發(fā)現(xiàn)布兜里多了個油紙包,油香混著肉香鉆出來,勾得人肚子咕咕叫。打開一看,是塊熏肉,肥瘦相間,還冒著點余溫,上面壓著張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忘川河上風(fēng)大,熏肉揣懷里,暖?!彼笾垪l笑,指尖觸到油紙下的溫?zé)?,忽然想起王二麻子蹲在灶前添柴的模樣,火光映著他臉上的疤,那疤仿佛也軟了些,不像初見時那么嚇人了。

            王二麻子往瓦罐里裝桂花醬時,手忽然頓了。灶臺上的瓦罐擺得整整齊齊,有腌菜的,有裝醬的,最右邊那只小陶罐,是秀蓮生前泡桂花酒的,去年秋天他照著秀蓮的法子,往里面塞了新采的桂花和高粱酒,如今該是醇得正好。他掀開蓋子聞了聞,醇厚的酒香裹著桂花香撲出來,嗆得他打了個噴嚏,倒想起秀蓮第一次給他灌桂花酒的模樣——她捏著他的鼻子往他嘴里倒,酒液順著嘴角流到脖子里,癢得他直躲,她卻笑得直不起腰,說“二麻子臉紅了,像廟里的關(guān)公”。

            “老艄公愛喝兩口,這是我去年泡的桂花酒,你給他帶去?!彼蜒b著酒的布包往阿禾手里塞,布包沉甸甸的,上面還別著朵月季,花瓣上沾著露水,像剛從枝上掐下來的。他撓了撓頭,耳尖有點紅,“他認(rèn)識秀蓮的爹娘,說不定能給你指條近路。”

            阿禾走出老遠(yuǎn),回頭看時,王二麻子還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那只納了一半的鞋底子,線繩在他指間繞來繞去。風(fēng)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襯衣,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陽光照在他臉上,那道疤在光里泛著淺紅,像被誰輕輕吻過?!暗搅藢Π?,給我捎個信!”他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過來,帶著桂花的甜香,撞在阿禾的耳膜上,暖暖的……

            阿禾用力點頭,轉(zhuǎn)身快步走去。野菊的清香混著桂花的甜,在鼻尖縈繞。她摸了摸懷里的玉佩,玉質(zhì)不算好,卻被摩挲得光滑溫潤,上面那個歪歪扭扭的“安”字,像王二麻子的眼神,看著糙,實則軟得很。又摸了摸裝熏肉的油紙包,指尖觸到溫?zé)岬呐?,忽然想起王二麻子蹲在灶前添柴的模樣,火光映著他臉上的疤,那疤仿佛也染了層溫柔的光暈,像老槐樹上那道被歲月磨平的樹疤,藏著數(shù)不清的日升月落。

            走到山腳時,阿禾又回頭望了一眼。王二麻子還站在原地,像株老桂樹,扎根在那方小院里,竹籃放在腳邊,里面的桂花被風(fēng)吹得簌簌落,金黃金黃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陽光。風(fēng)穿過樹林,送來隱約的銅鈴聲——那是秀蓮嫁過來時帶的銅鈴,掛在院角的槐樹上,風(fēng)一吹就響,此刻聽著,像秀蓮在輕輕說:“路上慢些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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