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河往下走,是煙雨樓。青石板路被經(jīng)年的雨水泡得發(fā)亮,踩上去能聞見潮濕的木頭味,混著樓里飄來的脂粉香,濃得像化不開的蜜。樓前的紅燈籠在風里晃,紅綢被吹得獵獵作響,纏在雕花木欄上,像誰沒系好的裙帶。頭牌蘇燕卿正倚著二樓的欄桿調琵琶,月白的水袖搭在欄上,指尖劃過弦時,“錚”一聲脆響,像碎玉落在青瓷盤里。檐角的銅鈴被風撞得叮當響,和著琵琶的余韻,把空氣都泡得軟乎乎的。樓下的河面上漂著片荷葉,托著顆露珠,被風一吹,露珠滾進水里,濺起的漣漪剛好漫過岸邊的青苔,像誰輕輕嘆了口氣。
見阿禾遞過那方繡著半只鳳凰的帕子,蘇燕卿忽然笑了,眼角的胭脂被笑紋暈開點,像落了片桃花?!斑@金線的纏法,是我教蘇繡娘的?!彼讣饽槠鹋两堑慕鹁€,對著光看,線絲里的光澤溫潤得像浸了酒,“當年我在樓里唱《醉花陰》,她總來聽,躲在樓下的茶座里,懷里揣著繡繃子。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辮子上總系著根素色的頭繩,繩尾還沾著點繡線的顏色,想來是繡活時蹭上的。每次散場都要追出來,紅著臉說‘燕卿姐姐的水袖轉得像花,我得繡朵一模一樣的’?!彼D了頓,指尖輕輕撫過帕子上的金線,那線絲在她掌心微微發(fā)燙,“后來她真繡了,用的是最細的劈線,劈得比發(fā)絲還勻,針腳密得能數(shù)出三十六個線頭,比我水袖上的花還靈動。有回她把繡帕送來,帕角別著朵干桂花,說是自家院子里摘的,我把帕子壓在妝臺的鏡匣下,香了整整一個秋天?!?/p>
蘇燕卿放下琵琶,引她往樓里走。樓梯是沉香木做的,踩上去“咯吱”響,每級臺階的邊緣都磨得圓潤,像被無數(shù)雙繡鞋踏過。扶手上的雕花早已被摸得發(fā)亮,牡丹的花瓣磨成了淡淡的圓弧,倒像蘇繡娘繡帕上暈開的影子?!斑@樓啊,前朝就有了?!彼呑哌呎f,水袖掃過欄上的雕花,帶起陣淡淡的脂粉香,那香氣里混著點沉香木的味,是歲月釀出的醇,“我十三歲被賣進來,那時老鴇還說‘女人的命,就像這紅綢,風一吹就飄’。她手里總攥著根煙桿,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她臉上的皺紋像張網(wǎng)。后來才知道,飄著飄著,也能在風里扎根?!彼钢鴺翘蒉D角的一扇小窗,窗欞上纏著根干枯的牽?;ㄌ伲雭硎侨ツ晗奶炫郎先サ?,“你看那窗欞,當年我總在這兒偷偷看河,看往來的畫舫載著客人來,載著故事走。有回看見個穿青衫的書生,把朵玉蘭花別在船舷上,說是帶給樓里的姑娘,結果船剛靠岸,他就被家人催著趕考去了,那朵玉蘭花落在水里,順著河漂了老遠。我心里就想,總有一天,我要讓這樓里的故事,比河水還長?!?/p>
妝臺擺在臨窗的位置,銅鏡擦得發(fā)亮,能照見樓下河面上的浮萍,還能映出遠處老艄公的船影,像片漂在水里的葉子。鏡臺上擺著個螺鈿盒子,貝殼的光澤在燭火下流轉,紫的像葡萄,綠的像荷葉,里面裝著半盒珠花,有的珍珠已經(jīng)發(fā)黃,邊緣泛著淡淡的暈,像老人眼角的光;有的簪腳生了銹,紅得像陳年的血,是時光留下的疤?!拔亿H身那年,蘇繡娘送我這盒子?!碧K燕卿打開盒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飄出來,混著點胭脂的甜,那香味鉆進鼻孔,像回到了多年前的午后,“她說‘珠花會舊,手藝不會’。你看這支銀簪,”她拈起支鑲珍珠的,珍珠上有個小坑,像被誰輕輕咬過一口,“是當年鎮(zhèn)國將軍賞的,他說我唱《后庭花》最好聽,聽得他都忘了時辰。那時他總穿著鎧甲來,靴底沾著沙場的塵土,帶著股子風霜的味,每次聽曲都要叫壺烈酒,說‘燕卿的嗓子,能澆滅我心里的火’。有回他喝多了,說邊關的雪有三尺厚,埋了好多像他一樣想回家的兵,說等打了勝仗,就帶我去看雪,讓我在雪地里唱《后庭花》。后來他戰(zhàn)死在邊關,親兵把這簪子送回來,說將軍最后還在哼《后庭花》,手指在胸口畫著什么,想來是在寫我的名字?!彼雁y簪放回盒子,指尖在珍珠的小坑上停了停,像在觸摸那個沒說出口的約定,指腹的溫度仿佛能穿透時光,抵達那個飄雪的邊關。
阿禾摸著簪子上的小坑,像摸著個陳年的疤。掌心的溫度透過銀簪傳過去,仿佛能焐熱那顆發(fā)黃的珍珠?!八麄兌颊f……商女不知亡國恨?!彼p聲說,想起戲文里讀過的句子,字里行間的冷像忘川河的冰,凍得人心里發(fā)緊。
蘇燕卿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點苦,像泡了黃連的酒。“怎么不知?”她往胭脂盒里蘸了點紅,往唇上抹,指尖的紅蹭在唇間,像開了朵小小的花,嬌艷里藏著股韌,“前幾年城破了,亂兵闖進樓里,馬靴踩碎了鏡臺上的螺鈿盒,碎殼子濺到我手背上,劃出道血痕。槍托砸爛了戲臺上的檀木椅,木屑飛得像雪。他們搶了首飾,還燒了戲服,火苗舔著繡著鳳凰的戲袍,像吞掉了無數(shù)個日子。我躲在戲臺底下,聽見老鴇被拖出去時喊‘我女兒們也是爹娘生的’,喊得嗓子都破了,最后變成嗬嗬的漏氣聲,像破風箱在拉。那時才知道,國破了,女人的命連紅綢都不如,風一吹就碎?!彼畔码僦?,指尖在鏡臺上敲著拍子,篤篤的聲像在數(shù)著什么,數(shù)著那些逝去的日子,數(shù)著那些沒說完的話,“可日子總得往下過。亂兵走了,我們撿了沒燒完的綢緞,撕了做帕子;斷了弦的琵琶,換根羊腸線還能彈。那些客人,有的是剛打完仗的兵,胳膊上纏著帶血的繃帶,來聽曲時總盯著戲臺發(fā)呆,說‘這曲子,跟我家鄉(xiāng)的調子像’,說著說著就紅了眼;有的是逃難來的書生,揣著半卷破書,聽《滿江紅》聽到淚流滿面,說‘恨不得立馬提劍上戰(zhàn)場’,卻連把像樣的劍都沒有。我們唱《后庭花》,也唱《將軍令》,唱得他們哭,也唱得他們笑——哭完笑完,第二天該扛槍的扛槍,該讀書的讀書,我們呢,繼續(xù)調弦,繼續(xù)繡花,把日子一針一線繡進絹布里,繡得密不透風,好擋住那些風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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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阿禾簪上珠花,冰涼的簪腳貼著頭皮,倒讓人清醒。珠花的珍珠蹭著阿禾的鬢角,像有只微涼的小蟲在爬,爬過皮膚,爬進心里?!皹抢锏墓媚飺Q了一茬又一茬?!碧K燕卿望著鏡中的阿禾,鏡里的人影疊著當年的自己,倒像場模糊的夢,夢里的自己也梳著這樣的發(fā)髻,眼里藏著對未來的盼,“前幾年有個叫春桃的,才十五,是從江南逃難來的,爹娘都死在兵禍里。她來的時候穿著雙露腳趾的布鞋,鞋面上沾著黑灰,像剛從灶膛里撈出來,腳趾頭凍得通紅,還在流血??偠阍诒蛔永锟?,夜里哭濕了枕頭,白天眼睛腫得像桃子,說‘這世道,活著有什么意思’。我教她繡牡丹,告訴她‘一針一線繡完一朵花,日子就有了盼頭’。她手指粗,總扎到肉,血珠滴在絹布上,像開了朵小紅梅,她就哭,說‘我連朵花都繡不好’。我就握著她的手,教她把線往緊了拉,說‘你看,線緊了,花就不容易散’。后來她嫁了個跑船的,男人是個老實人,每次來接她都背著個布包,里面裝著新做的布鞋,鞋底納得厚厚的,說是能擋河風。臨走時春桃抱著我哭,說‘姐姐,我終于知道,繡牡丹時,針腳得往緊了扎,才不容易散——日子也一樣’。她給我留了塊繡了半朵的牡丹帕,我把它放在螺鈿盒子最底下,每次看到,都覺得那半朵花還在慢慢開?!?/p>
阿禾在煙雨樓住了半月。白日里看蘇燕卿教姑娘們繡帕子,有的姑娘手指粗,總扎到肉,血珠滴在絹布上,蘇燕卿就用金線繞著血珠繡成朵小紅花,說“這樣的帕子,才有活氣”,像把疼痛都繡成了風景。有個叫眉嫵的姑娘,嗓子像浸了蜜,甜里帶著點沙,唱到“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時,總能讓滿堂的客人沉默,有的端著酒杯發(fā)呆,酒液晃出杯沿都不知曉,眼里的淚比酒還多;有的用袖子擦眼睛,擦得袖口濕了一大片,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懊紜车牡墙趟桔拥??!碧K燕卿悄悄告訴阿禾,指尖捻著帕子上的流蘇,流蘇掃過掌心,像誰的頭發(fā)在蹭,“城破時,亂兵闖進私塾,說他教學生背‘人生自古誰無死’是惑亂民心,就把他的腳筋挑了。老先生趴在地上,血從褲管里滲出來,染紅了半張書桌,還在念‘留取丹心照汗青’,聲音不大,卻像錘子敲在每個人心上,最后被活活打死在書案前,手里還攥著本《正氣歌》。眉嫵來樓里那天,穿著身孝服,白得像雪,襯得嘴唇紅得像血,手里攥著她爹的半截斷筆,筆桿上還留著牙印,想來是老先生生前咬過的。她說‘我得活著,活著才能記得我爹的話’。她學唱《霸王別姬》,學了三個月,每次唱到‘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都要停一停,眼里的淚打轉卻不掉,說‘我不做虞姬,我要做活著的眉嫵’,要把爹沒教完的書,沒說盡的話,都唱給世人聽。有回她唱完,樓下有個穿長衫的先生站起來,對著她深深作揖,說‘姑娘的嗓子,比刀槍還利’,說得眉嫵眼圈都紅了,卻挺直了腰板,像株在風里不折的蘆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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