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蘭芝急切的起身時帶倒了竹藥籃,薄荷撒了一地,葉片的鋸齒在陽光下閃著細(xì)光。她慌忙去撿,指尖被最邊緣的葉片劃了道細(xì)口,血珠慢悠悠滲出來,紅得像她繡蘭草花苞時用的胭脂線。往常這時候,沈郎總會先從藥箱里摸出紫草膏,竹片挑著藥膏的動作輕得像拈花,可今日他只是站在樓梯口,目光落在她手背上,又猛地移開,喉結(jié)在領(lǐng)口下滾了滾,終究沒說話。
眉嫵的房間在隔壁,蘭芝聽見他掀簾進(jìn)去時,腳步聲比往日沉,木樓板"吱呀"的聲響都拖得長些,像怕驚擾了什么。診脈的時間也短,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就見他掀簾出來,手里的藥箱沉甸甸的,銅鎖撞著木板壁,發(fā)出悶悶的響,不像往常那樣輕快。
蘭芝蹲在地上,把薄荷葉一片片撿進(jìn)籃里。葉片上的絨毛蹭著掌心,涼絲絲的癢。眼角的余光里,沈郎站在廊下,背對著她。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青石板上,像株被風(fēng)壓彎的蘭草,葉尖幾乎要觸到地面。她數(shù)著地上的葉片,一片,兩片,三片……數(shù)到第二十七片時,聽見他轉(zhuǎn)過身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蘭芝姑娘!”他頓了頓,像是在舌尖反復(fù)嚼著這幾個字,青布褂子的下擺被風(fēng)掀起個角,露出里面月白長衫的褶皺,是沒熨帖的樣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蘭芝的手停在半空,一片薄荷葉粘在指尖,涼得像塊碎玉。她抬頭望他,正撞見他眼里的神色——那是種她從未見過的沉,像暴雨前的云,黑沉沉壓在天際,連風(fēng)都帶著股滯澀。往日總彎成月牙的眼睛,今日卻瞇著,眼尾的細(xì)紋里像是藏了揉不開的苦,比她熬過的黃連湯還要深。
她點了點頭,起身時膝蓋麻得發(fā)顫,扶著墻才站穩(wěn)。沈郎要幫她提藥籃,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縮了回去,指節(jié)在青布褂子上捏出幾道褶,只在前面引路,腳步慢得像拖著鉛塊,每一步都讓木樓梯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閣樓的門檻他往常一步就能跨過去,今日卻頓了下,鞋跟磕在木頭上,發(fā)出“咚”的悶響,驚得窗臺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了。
窗是開著的,風(fēng)卷著秦淮河的水汽灌進(jìn)來,吹得繡架上的半成品帕子“嘩啦”響。那是塊剛繡了一半的蘭草帕,花莖正往上挑,針腳密得像攢著滿心的盼頭,銀線在光下閃著細(xì)碎的亮。沈郎的目光落在帕子上,像被燙著似的迅速移開,轉(zhuǎn)向墻角的《蘭譜》。那本書的邊角已經(jīng)卷得像浪花,是他上次來時,手把手教她翻頁磨的,說“書要翻得熟,才像自己的。”
“嗚…”蘭芝拉過竹凳時,手指碰著了他的袖口,只覺得布料潮乎乎的,像剛淋過雨,帶著股土腥氣。沈郎坐下時,藥箱放在腳邊,“咔噠”一聲,鎖扣撞著箱角,他低頭去按,指尖卻在銅鎖上滑了一下,沒按住,鎖扣又彈起來,撞出第二聲響。
蘭芝從繡籃里抽出竹板,用炭筆寫:"眉嫵的?。?炭末簌簌落在裙裾上,像細(xì)小的黑雪。她把竹板推過去時,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著,指節(jié)泛白,像是在使勁攥著什么,指腹的薄繭在青布上蹭出輕微的響。
“好多了?!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目光落在竹板上,卻沒看那字,“過幾日再換副藥,就無礙了。”說完,他又沉默了。閣樓里靜得能聽見窗外柳樹葉“沙沙”的響,像誰在暗處低聲哭,哭一陣,停一陣,抽噎聲纏在風(fēng)里。
蘭芝把竹板往他面前推了推,炭筆在板上留下道淺痕。沈郎終于抬眼,目光撞在她眼里,像兩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慢慢暈開,分不清邊界。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從懷里摸出塊桂花糕,用油紙包著,是她上次給他的那塊,竟還沒吃,邊角被壓得有些扁,油紙都洇出點油漬來。
“你……”他把糕遞過來,指尖抖得厲害,油紙“窸窣”響,像秋蟲在草里振翅,“嘗嘗?”
蘭芝沒接,只是望著他。她忽然看懂了他眼里的苦——那不是藥汁的苦,是比藥汁更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澀,像她去年誤嘗的黃連,苦得從舌尖一直麻到心里,連骨頭縫都透著股涼。
風(fēng)又起,吹得帕子從繡架上滑下來,貼在沈郎的胳膊上。帕子上的蘭草葉正好覆在他的青布褂子上,銀線在布紋里閃,像從布料里鉆出來的,活了似的。他伸手把帕子掀開,動作卻重了些,帕子的邊角勾住他第二顆盤扣,“嘣”地扯掉了,玉色的扣子彈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在這滯澀的空氣里,像根斷了的弦。
“蘭芝姑娘,”他彎腰撿盤扣時,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像琴弦斷前最后的嗡鳴,“北邊戰(zhàn)事緊,朝廷……在招醫(yī)士。”
夕陽從窗欞斜照進(jìn)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暗的交界線,一半亮,一半暗,像他此刻的神色。蘭芝的心猛地沉下去,像被那枚盤扣砸中,鈍鈍地疼,連呼吸都帶著股鐵銹味。她看見他捏著盤扣的手指,指腹的薄繭蹭過木頭的紋路,一下,又一下,像在數(shù)著剩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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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報了名?!彼K于說出這句話,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沫子,“三日后,啟程?!?/p>
閣樓的窗開著,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蘭譜》嘩嘩響,紙頁拍打著墻,像誰在急促地擺手。沈郎望著墻上的半成品帕子——那是株正要開花的蘭草,花苞鼓鼓的,像藏著滿心的期待,銀線繡的露水在光下顫。他沉默了半晌,從懷里掏出個紫檀木小盒,盒面雕著纏枝紋,邊角被摩挲得發(fā)亮。
打開盒子時,木片相磨發(fā)出輕微的"咔"聲。里面躺著支竹制的小楷筆,筆桿是湘妃竹的,淺黃底子上泛著些紅紋,像雨打在竹葉上洇的痕,一道一道,看著竟有些像淚痕。筆頭裹著細(xì)膩的狼毫,是上好的湖州筆,筆桿中段刻著株小小的蘭草,葉尖向上挑著,透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然是用心刻的,刻痕里還沾著點細(xì)木屑。
“這是我給你帶的?!彼压P放在蘭芝手里,她的指尖觸到筆桿的紋路,像摸到了他的溫度,那點溫?zé)釓哪绢^里滲出來,燙得她指尖發(fā)麻。蘭芝捏著那支筆,指節(jié)泛白,筆桿的紋路硌得手心發(fā)疼,像要嵌進(jìn)肉里。
“等我回來。”沈郎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像風(fēng)吹過空蕩的藥爐,“回來教你用這支筆寫字,寫你的名字,寫蘭草的蘭。到時候,你把心里的話都寫下來,我天天讀給你聽?!彼D了頓,喉結(jié)又滾了滾,“咱們?nèi)コ峭庹覊K地,種滿蘭草,你繡活,我研墨,好不好?”
蘭芝望著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竹板上,暈開了好大一塊墨。她說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把那支竹筆緊緊攥在手里,指腹摩挲著筆桿上的蘭草,一遍又一遍,像要把它刻進(jìn)心里,刻進(jìn)骨頭里。沈郎看著她,眼里的光暗了暗,突然伸手,指尖輕輕拂過她臉頰的淚,那點溫度燙得她心尖發(fā)顫,像被燭火燎過,又疼又暖。
他走的時候,蘭芝把剛繡好的帕子塞給他。那帕子上是兩株糾纏的蘭草,根在土里相握,葉在風(fēng)里相依,花莖上繞著根金線,像解不開的結(jié),是她熬了三個通宵繡的,針腳密得能數(shù)清?!皫е?。”沈郎把帕子疊成小方塊,塞進(jìn)貼胸的布袋,指尖透過布料能摸到她繡的金線,“見帕子如見人。”他轉(zhuǎn)身下樓梯時,蘭芝忽然追上去,把那支湘妃竹筆又塞進(jìn)他手里——她想讓這支筆陪著他,像她陪著他一樣,在那些看不見的日子里,能有個念想。
沈郎走后的第一個月,閣樓的窗總開著。蘭芝每天繡完帕子,就坐在窗邊望,看后街的石板路被雨水打濕,映出藥鋪的幌子;看藥鋪的伙計曬藥草,金銀花、連翹、紫蘇……攤在竹匾里,像片小小的藥田;看南飛的雁排成人字,翅膀劃破云層,往北邊去了又回來。她把《蘭譜》翻得卷了邊,在空白處畫滿小小的竹筆,筆尖都朝著北邊,密密麻麻,像片剛冒頭的蘭草芽。
王媽媽見她失魂落魄的,特意把最好的活計分給她:“張夫人要套蘭草屏風(fēng),十二扇的,繡好了給雙倍工錢,你拿去繡。”蘭芝抱著繃架回閣樓,一針一線繡得極慢。屏風(fēng)中景是片蘭草坡,她在最深處繡了個小小的人影,穿著青布褂子,背著藥箱,像從遠(yuǎn)處走來,衣角被風(fēng)掀起,像極了沈郎站在廊下的模樣。
入秋時,藥鋪的伙計捎來個布包,說是沈郎托人帶的。蘭芝拆開粗布時,手指抖得厲害,布角的線頭纏在指節(jié)上,解了半天才打開。里面是塊北地的暖玉,雕成蘭草的樣子,葉片蜷著,像怕冷似的,觸手溫涼,貼在皮膚上,卻能慢慢暖起來。伙計說:“沈大夫說,北地冷,讓姑娘貼身戴著?!碧m芝把玉系在貼身的布帶上,玉的溫度貼著心口,像沈郎的指尖,總在她難過時輕輕碰一碰。
第一場雪落時,屏風(fēng)繡到了收尾。蘭芝在角落繡了株矮蘭,葉片上壓著點白絨,是她攢了半年的白狐尾毛,摸上去暖暖的,像落了雪又被陽光曬過。她想著沈郎看到會寫什么——或許會說“北地的雪更厚,蘭草該埋半截!”又或許會畫個小太陽,說“雪化了就發(fā)芽?!彼踔料牒昧艘谄溜L(fēng)背面繡上他的名字,用金線,繡得小小的,像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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