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雪落得格外大,鵝毛似的,從清晨飄到晌午,沒一點要停的意思。煙雨樓的飛檐被雪裹得厚實,像戴了頂白玉冠,檐角的鐵馬被凍住了,連“叮當”聲都透著股僵氣,像是誰凍得發(fā)顫的牙床。蘭芝坐在閣樓的繡架前,給屏風上的蘭草補最后幾針。那是株崖邊的蕙蘭,她特意用了深綠的絲線,葉尖挑著點銀白,像沾了雪,針腳密得能數(shù)清——七百二十三針,她數(shù)著數(shù)著,指尖就暖了,仿佛那蘭草真在絹布上生了根,正往外冒熱氣。
銀針穿過絹布的聲音很輕,“嗤”,又“嗤”,混著窗外雪粒打在窗紙上的“沙沙”聲,倒像誰在低聲說話。蘭芝湊近了些,想聽得更清,鼻尖幾乎碰到絹布,能聞到絲線的草木香——那是她用薄荷水浸過的,沈郎說過,“蘭草配薄荷,清清爽爽,像你”。她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點光,像落了星子。
忽然,樓下傳來喧嘩!不是姑娘們調(diào)笑的軟語,也不是王媽媽算賬的念叨,是種她從未聽過的粗糲嗓音,像磨過石頭的砂紙,刮得人耳朵疼?;熘绢^們的驚呼,“呀!你這人怎么硬闖!”,還有王媽媽的呵斥,“嚷嚷什么!沒規(guī)矩的東西!”,那粗嗓音更急了,“讓開讓開!我找蘭芝姑娘!”,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里,把閣樓里的靜氣全攪散了。
蘭芝捏著繡花針的手頓了頓,針尖在絹布上扎出個細孔,銀線松了半截,像根斷了的弦。她側(cè)耳聽了聽,那粗嗓音還在喊,“蘭芝姑娘在哪?沈大夫托我?guī)|西!”,心猛地一沉,像被雪塊砸中,涼得發(fā)顫,連指尖的薄荷香都變得澀了。
她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往下走,木樓梯在腳下“咯吱”響,一下,又一下,像在替她發(fā)抖。每走一步,都覺得膝蓋沉得像灌了鉛,棉鞋踩在踏板上,留下淺淺的印子,很快又被她自己的影子蓋住。快到樓下時,雪光從敞開的門灌進來,白得晃眼,她下意識瞇了瞇眼,睫毛上沾著的熱氣凝成了細霜,像撒了把碎鹽。
院子里站著個穿著軍裝的漢子,身量很高,肩膀?qū)挼孟耖T板。他渾身落滿了雪,棉甲上、軍靴上、連眉毛上都掛著霜,遠遠看去,像座移動的雪人。聽見腳步聲,他轉(zhuǎn)過頭來,臉膛被凍得通紅,顴骨上有道淺疤,在雪光下格外清楚,像條沒愈合的傷口??匆娞m芝,他往前跨了兩步,軍靴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咚”,“咚”,像敲在她心尖上,震得她心口發(fā)緊。
“你就是蘭芝姑娘?”他開口時,嘴里呼出的白氣裹著話出來,帶著股寒氣,刮得蘭芝臉頰發(fā)麻。
蘭芝點點頭,指尖攥著圍裙的邊角,布料被捏得發(fā)皺,經(jīng)緯線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張攤開的網(wǎng),把她的手網(wǎng)在里面。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是雪水混著硝煙的腥氣,還有點淡淡的藥味,像沈郎藥箱里的陳艾,放久了,帶著點苦。她忽然想起沈郎臨走時,藥箱里的陳艾就是這個味,他說,“北地潮,帶點陳艾,驅(qū)驅(qū)寒”。
漢子的聲音凍得發(fā)僵,像被冰碴子卡著喉嚨。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布包用粗麻繩捆著,打了好幾個死結(jié),上面沾著些暗紅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在白雪的映襯下,紅得發(fā)黑,像她繡蘭草時用的胭脂線放久了,沉在碟子里發(fā)烏?!吧虼蠓蛲形?guī)У摹!?/p>
蘭芝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響,什么也聽不清了,只看見漢子的嘴唇在動,像隔著層冰。她伸出手,手指抖得幾乎接不住布包,指尖碰到漢子的手套,糙得像砂紙,磨得她指腹發(fā)麻。布包沉甸甸的,隔著粗布,能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東西,形狀像塊帕子,又像支筆——她的心猛地揪緊了,指甲掐進掌心。
麻繩解開時,結(jié)打得死緊,她咬著牙才拽開,指節(jié)都泛白了,連帶著胳膊都在抖。粗布散開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草藥氣撲面而來,是血的腥甜和艾草的苦,纏在一起,刺得她鼻腔發(fā)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趕緊屏住呼吸,可那味道像長了腿,順著鼻孔往肺里鉆,嗆得她喉嚨發(fā)疼?!锩媸菈K蘭草帕子。
帕子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大半,深色的血漬暈在布紋里,像潑翻的墨,把她繡的金線都染成了黑褐色,看著像生銹的銅??膳磷又醒氲奶m草卻依舊清晰,葉片挺得筆直,像從未被風雪壓彎過,針腳在血里泡得發(fā)脹,鼓出小小的包,卻一根沒斷,銀線繡的露水還閃著點光,像沈郎眼里的笑。
這是她給沈郎的最后一塊帕子,她記得清清楚楚,花莖上繞了七圈金線,象征“七上八下”的吉利,那天送他走時,他還笑著說,“這么用心,我可得貼身帶著”。他說這話時,指尖蹭過她的手背,暖得像春日的陽光,現(xiàn)在想起來,那溫度還在皮膚上燒著。
“沈大夫他……”漢子紅著眼圈,聲音哽咽得像被堵住的風箱,“在搶救傷員時,被流矢打中了胸口,”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了滾,像有什么東西卡住了,臉憋得更紅了,“倒下前還攥著這塊帕子,指節(jié)都捏白了,掰都掰不開,嘴里一直念叨著,‘蘭芝,等我’……”
蘭芝站在那里,臉上沒什么表情,像被凍住了似的。雪片落在她的發(fā)間,瞬間化成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涼得像冰,滑進衣領(lǐng)里,激得她打了個寒顫。她看著那塊帕子,看著上面被血暈染的蘭草,忽然覺得眼睛很干,干得發(fā)疼,像被北地的風吹過,連淚腺都凍住了。她想開口問點什么,可喉嚨里像塞了團雪,發(fā)不出一點聲。
直到漢子把那塊染血的帕子放在她手里,布面粗糙的邊緣蹭著掌心,她才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卻又猛地攥緊,指節(jié)泛白,把帕子捏得變了形。血漬干硬的邊緣硌著掌心,像沈郎筆桿上的紋路,只是這一次,疼得鉆心,順著胳膊往心里竄,把那顆盼了許久的心,扎得千瘡百孔。
她沒哭,也沒鬧,只是轉(zhuǎn)身回了閣樓。棉鞋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的響,像碎了的骨頭。走到樓梯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漢子還站在院子里,雪落在他肩頭,又厚了一層,像要把他埋了?!爸ㄑ健币宦暎P(guān)上了門,把外面的風雪、王媽媽的嘆息“這可怎么好……”、還有那漢子未盡的話,“沈大夫還說……”,都關(guān)在了門外。
閣樓里一下子靜了,只有雪粒打在窗紙上的聲音,“沙沙,沙沙”,像誰在哭。蘭芝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懷里抱著那塊帕子,血的腥氣混著草藥味,像沈郎最后看她的眼神,又苦又暖。她就那么坐著,從晌午坐到天黑,又從天黑坐到天亮,懷里的帕子被體溫焐得發(fā)潮,血漬的邊緣軟了些,像要重新暈開。
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蘇燕卿去閣樓看她,推開門時,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像進了冰窖。蘭芝還坐在窗下,背對著門,晨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她花白的發(fā)間——不知什么時候,她的頭發(fā)竟白了好些,像落了層霜。蘇燕卿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卻沒掉一滴淚,眼尾的細紋里卡著干了的淚痕,像被風吹裂的土地,一道一道,觸目驚心。
窗臺上的薄荷凍成了青黑色,蜷在竹籃里,像團死去的綠,再也不會發(fā)出簌簌的響了。蘭芝手里拿著那些蘭草帕子,一塊,兩塊,三塊……是她這兩年繡的,堆在膝頭,像座小小的山。她正拿著針線,一針一線地縫著,把它們拼成個大大的枕頭,方方正正的,像塊厚實的褥子。
她把那塊染血的帕子縫在最中間,外面用一層月白絹布蓋住,看不出血跡,只露出些蘭草的邊角,像從土里探出來的新芽。銀針穿過層層布面,“嗤”地一聲鉆出來,帶著股執(zhí)拗的勁兒,針尖上還纏著根綠線,是她繡蘭草葉最常用的那種,青得發(fā)脆,像能掐出水來。
“這樣,他就陪著我了?!碧m芝不能說話,卻抬起頭看蘇燕卿,眼神亮得像落了雪的星。她用沒拿針的手拍了拍枕頭,掌心貼在絹布上,像在感受里面的溫度,嘴角微微彎了彎,帶著點滿足,又帶著點疼。
蘇燕卿沒說話,只是蹲下來,幫她把散落的帕子攏到一起。她看見蘭芝的指尖被針扎出了好幾個小血點,紅得像帕子上的朱砂,卻渾然不覺,依舊縫得專注。針腳歪了,她就拆了重縫,線團在膝頭滾來滾去,像只不安分的小獸,被她用胳膊肘輕輕壓住,又溫順了。
從那以后,蘭芝就枕著那個枕頭睡。她還是每天繡蘭草,只是不再繡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