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轉過身,邁開腳步,向著南方走去。
腳步聲堅定,像敲在大地上的鼓點,與四堤果樹的沙沙聲、豆腐堰的流水聲、遠處的鳥鳴聲,組成了一首屬于陳家的歌,一首關于傳承與希望的歌。
這首歌在天地間久久回蕩,像永不消逝的回聲,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告訴他們:無論走多遠,都別忘了根;無論多艱難,都要像果樹一樣,深深扎根,努力生長,開花結果,為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哪怕只是一片能遮陰的葉子,一顆能填飽肚子的果實。
夕陽徹底落下,月亮爬上天空,銀輝灑在豆腐堰上,像鋪了層碎銀。
我知道,當我再次回來時,這里的果樹依然會開花結果,堰水依然會靜靜流淌,親人的笑容依然會像陽光一樣溫暖,因為傳承的力量,遠比時間更強大,比距離更堅韌,像豆腐堰的堤壩,歷經千年風雨,依然屹立不倒,守護著這片土地,守護著陳家的根。
憂樂溝的晨霧總帶著股松針的清苦,四爸的故事就像霧里的老槐樹,枝椏虬勁卻藏著說不清的年輪。
他走的那年,我還在襁褓里,只聽奶奶說,那天夜里的星星密得壓彎了山脊,四爸背著個藍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本線裝的《生意經》,扉頁上爺爺用朱砂畫的北斗七星還泛著紅光。
包袱里裹著的,還有他用三年血汗錢給娘買的銀鐲子,鐲子內側刻著個“守”字,后來娘臨終前,把這鐲子套在了我手腕上,說能鎮(zhèn)住驚。
四爸的悟性是被窮出來的。
民國三十一年大旱,地里的玉米稈枯得能點燃,家里最后一點谷子被鄉(xiāng)紳“借”走時,他正蹲在門檻上看螞蟻搬家。
那些黑褐色的小生靈繞著塊碎碗片走,明明可以直接爬過去,卻偏要順著碗沿繞個圈。
他忽然拍著大腿說:“螞蟻搬糧繞著石頭走,咱活人不能被餓堵死。”
當天夜里,他就用奶奶的銀釵換了三升蕎麥,在鎮(zhèn)口老槐樹下支起個小攤。
那小攤簡單得可憐,一塊青石板當案臺,三只土碗當量具,把蕎麥炒熟了碾成面,用荷葉包成三角包,每個包上還插根狗尾巴草。
“甜蕎面,暖肚腸,三個銅板管吃飽?!彼汉鹊恼{子像山里的山歌,路過的挑夫、腳夫都愛停下來買一包,說他的蕎面里有股子陽光的味道。
后來他常說:“生意不是盯著銀錢,是盯著人心的窟窿——誰肚子空,誰著急,就往哪兒遞熱乎的?!?/p>
那個冬天,靠著這小攤,全家八口人沒斷過糧,連隔壁瞎眼的王婆婆,每天都能收到他悄悄放在窗臺的熱蕎面。
那年頭,兵匪像地里的蝗蟲,今天來一隊“征糧隊”,明天來一群“自衛(wèi)軍”,誰家有隔夜糧都藏得比祖墳還深。
可四爸總有辦法。
他把綢緞剪成一指寬的褲帶,里面縫上銀票,賣給要去省城的商人;把銀元熔成煙袋鍋,煙鍋嘴刻上“平安”二字,賣給過路的兵爺;最絕的是民國三十五年,他用三擔紅薯干換了個破戲臺,那戲臺的木頭被香火熏得發(fā)黑,他卻看出是上好的楠木。
拆下來的梁木做紡車,車軸轉起來比綢緞還滑;雕花的欄板改造成梳妝盒,賣給鎮(zhèn)上的小姐;連漆皮刮下來都當顏料,調上桐油能刷門窗,竟讓半個縣的媳婦們都找上門來。
有人說他是鉆空子,爺爺卻在祠堂的家譜上寫:“應變之才,陳家百年一遇。”
爺爺?shù)拿P字帶著股殺伐氣,是早年在湘軍里練的,可寫這行字時,筆鋒卻軟了三分。
四爸每次被沒收財物,都像沒事人似的,第二天就揣著兩個銅板出門,傍晚回來時,總能帶回些驚喜——有時是半袋米,有時是幾尺布,最神的一回,竟換回了兩匹戰(zhàn)馬,說是幫馬幫老板解了圍,老板硬塞給他的。
爺爺用軍刀砍他小腿那回,是因為他把準備給大伯治病的藥材換成了鹽。
那把軍刀是爺爺在三河壩戰(zhàn)役里繳獲的,德國造,刀刃上還留著太平天國的戰(zhàn)痕,平時供在祠堂,只有祭祖時才請出來。
當時四爸正蹲在灶臺前給奶奶熬粥,軍刀劈下來時,他下意識用胳膊去擋,刀刃在脛骨上劃開道三寸長的口子,血珠滴在粥鍋里,像撒了把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