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的話語如同奔涌的江河,帶著不可抗拒的沖刷之力,繼續(xù)沖擊著張仲景和他所代表的醫(yī)道根基:
“汝言‘勤求古訓(xùn),博采眾方’,然古訓(xùn)何在?《湯液經(jīng)法》殘卷可曾得窺全豹?《泰一陰陽》真髓可曾領(lǐng)悟萬一?《神農(nóng)本草》三百六十五味之外,昆侖之巔、歸墟之淵,更有奇物幾許?拘泥于凡世草木金石,妄圖窮盡造化,豈非井蛙窺天,夏蟲語冰!”
“井蛙窺天……夏蟲語冰……”張仲景只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氣血。他皓首窮經(jīng),遍覽群書,知識廣博,童子口中那些失傳的典籍名目,他竟大半聞所未聞!那昆侖歸墟的奇物,更是超出了他想象的邊界!一種坐井觀天的巨大羞愧感,伴隨著被徹底否定的眩暈,幾乎將他擊垮。
最后,童子的目光似乎洞穿了時光,帶著一種悲憫的穿透力,直刺張仲景內(nèi)心最深處、那被亂世烽煙所灼痛的隱憂:
“汝著《傷寒》,欲救萬民于水火,悲天憫人,誠然可敬。然,一人之疾,可治;一家之病,可醫(yī);一鄉(xiāng)之疫,可防。這天下沉疴,蒼生倒懸,膏肓之癥何在?非在腠理,非在腸胃,而在廟堂之高,在兵戈之利,在人心之喪亂!縱汝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術(shù),救得一人十人百人,可能救這千里無雞鳴、白骨蔽于野的破碎山河?可能滌蕩那爭權(quán)奪利、視民如草芥的虎狼之心?神醫(yī)?神醫(yī)!汝之‘神’術(shù),可能醫(yī)此末世之‘國’乎?!”
“末世之國……醫(yī)國……”張仲景如遭五雷轟頂,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跌坐回席上。他臉色慘白如白紙,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童子最后那一聲聲“神醫(yī)”的詰問,如同驚雷,炸響在他靈魂最深處。他一生懸壺,眼見哀鴻遍野,深知病根在亂世,在無休止的征伐,在失序的綱常!他曾以為傾盡所學(xué)救民于病痛便是大功德,此刻被這童子血淋淋地撕開,方知自己所為,不過是杯水車薪,于這崩壞的大勢,近乎徒勞!那“末世之國”的“膏肓之癥”,他束手無策!巨大的悲愴與無力感如同冰冷的鐵箍,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童子最后一個反問的余音,如同有形之物,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大堂中裊裊盤旋、震顫,久久不散。那聲音里蘊含的悲憫與詰問,沉重得壓垮了所有人心頭的僥幸。滿堂賓客,或呆若木雞,或面無人色,或冷汗涔涔,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什么。
左慈依舊垂手立于爐火旁,灰舊的道袍在光影中顯得愈發(fā)黯淡模糊。他枯槁的臉上毫無波瀾,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言語并非出自他帶來的童子之口,而只是掠過堂前的一陣寒風(fēng)。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掠過一絲極淡、極快、難以捕捉的微瀾,似是悲憫,又似是洞穿一切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