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yī)生的綠蘿在床頭柜上舒展著藤蔓,鮮活的翠色與病房蒼白的墻壁形成突兀的對比。那盒彩鉛被使用的頻率漸漸高了起來,不再是深夜絕望的發(fā)泄,有時在午后陽光最好的短暫時刻,黃小磊會靠著枕頭,手指無意識地在紙上涂抹。
線條依舊混亂,色彩時常陰郁。高墻、鐵絲網(wǎng)、扭曲的人形反復出現(xiàn)。但偶爾,會出現(xiàn)一抹生澀的、小心翼翼的藍色,畫的是窗外一角被窗框切割的天空,或者那盆綠蘿的一片葉子。
李醫(yī)生注意到了這些細微的變化。她不再總是自言自語,有時會拋出極其簡單、不帶任何壓力的選擇題。
“今天看起來有點陽光,是把窗簾拉開一點,還是就這樣?”
(長時間的沉默后,一個幾不可聞的:“……拉一點?!保?/p>
“晚上喝粥,是想加一點肉松,還是什么都不加?”
(更長時間的沉默,手指蜷縮了一下?!啊馑伞!保?/p>
每一個微小的選擇,都像是在干涸皸裂的土地上滴下一滴甘露,緩慢地滋潤著他幾乎枯萎的自主意識。過程緩慢得令人心焦,且時有反復。一個噩夢,一聲突然的關(guān)門響,甚至護士推車過于急促的輪子聲,都可能讓他瞬間縮回殼里,一整天不再說一個字。
但李醫(yī)生極具耐心。她開始引入一些非常間接的、與創(chuàng)傷可能相關(guān)的隱喻。
一次,她帶來一本抽象的畫冊,翻到一幅濃重黑暗底色中透著幾絲微弱光亮的油畫。
“這幅畫叫《裂隙》?!彼p聲說,“很多人覺得壓抑,但我總覺得,這些光,是從外面硬擠進來的,很有力量?!?/p>
黃小磊的目光在那幅畫上停留了很久。
又一次,她聊起一種叫“地衣”的植物。“能在最貧瘠、最堅硬的巖石上生長,一點點分解石頭,抓住微乎其微的養(yǎng)分,最后能讓整塊巖石都煥發(fā)生機。生命本身的韌性,有時候超乎想象?!?/p>
她從不直接問“你在園區(qū)是不是見過這個?”“你是不是像地衣一樣頑強?”。她只是播種,然后等待。
等待似乎有了回報。一天下午,黃小磊沒有畫畫,而是用黑色的筆,在紙的中央,畫了一個巨大的、密密麻麻的、令人窒息的黑團。然后在黑團的右下角,用一個尖銳的物體(可能是彩鉛筆尖)狠狠地戳了一個極小卻極深的洞。
李醫(yī)生看著那個紙上的洞,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無聲的憤怒和絕望。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拿出另一張紙,用黃色的彩鉛,在那個洞對應的位置,輕輕畫了一個極小卻異常明亮的光點。
“光會從這里漏進來?!彼届o地說。
黃小磊盯著那個黃色的光點,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然后,他猛地別過頭去,肩膀微微聳動。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抽氣聲。
那是他回國后,第一次不是因為恐懼和疼痛而流淚。
與此同時,外部的壓力以另一種方式襲來。周雪兒的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她的律師多次試圖聯(lián)系黃家,甚至找到醫(yī)院,希望能獲得黃小磊的“諒解”,以爭取對周雪兒從輕處理。
“她還年輕,也是一時糊涂,是被脅迫的……”
“如果小磊能出具一份諒解書,對量刑會有很大幫助,她家里人也愿意做出經(jīng)濟補償……”
黃雅氣得渾身發(fā)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態(tài):“諒解?補償?我弟弟的一只耳朵、一條腿、整個人生差點毀了!那是三十五萬和一句輕飄飄的諒解就能抹平的嗎?滾!你們給我滾!”
她將對方轟了出去,回到病房,看到弟弟睜著眼睛,安靜地看著天花板,顯然聽到了外面的爭吵。他的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情緒,反而讓黃雅更加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