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內(nèi)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道賀的宮人已退去,李治在殷殷叮囑御醫(yī)與乳母后,也起駕前往兩儀殿處理因皇子誕生而暫緩的政務。喧鬧與喜悅?cè)缤彼阃巳?,只留下滿殿寧神的百合香氣,以及午后暖陽透過窗欞投下的、安靜移動的光斑。
武媚獨自靠在鳳榻上,身上蓋著柔軟的絲被。極度的疲憊如同厚重的潮水包裹著她,每一寸筋骨都在訴說著生產(chǎn)的艱辛,然而她的頭腦,卻在身體的極度困倦中,反常地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亢奮。
她微微側(cè)首,目光落在身旁那個小小的、在錦緞襁褓中安睡的嬰兒身上。李旦,她的第四個兒子(實際第三個)。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睡顏恬靜,全然不知自己降臨于世,在這九重宮闕中激起了怎樣的漣漪。
“旦兒……”她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李治親自所取,寓意“旭日初升,光明之始”。一個美好的期許??稍谶@宮廷之中,名字從來不只是名字。
思緒如同蛛網(wǎng),細細密密地鋪陳開來。弘,她的長子,已被立為太子,居于東宮,接受著最嚴格的儲君教育,性格仁厚,卻也略顯板正,與她那日益熾盛的權(quán)力欲之間,已隱約有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賢,聰慧機敏,才華外露,讀書過目不忘,深受士人贊譽,有時那過于銳利的眼神,會讓她這個母親都暗自心驚。顯,年紀尚小,性情活潑,卻似乎少了些沉潛與心機。
如今,又來了一個旦兒。
一種深沉而復雜的謀算,在她心底緩緩流淌。多一個皇子,便多一份保障,多一個選擇。太子的地位并非鐵板一塊,前朝廢立之事還少么?賢的才華是優(yōu)勢,也可能成為催命符。顯的單純,在這吃人的地方,未必是福。而旦兒,這個在最需要鞏固權(quán)力之時降臨的孩子,如同一張白紙,或許……或許可以按照她的意愿,描繪出更符合她心意的未來。
她并非不愛她的孩子們。血脈相連,舔犢情深,她自然有之。但在這紫微宮中,母愛從來不能純粹。它必須與權(quán)力、與生存、與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緊密交織。保護他們最好的方式,不是將他們置于羽翼之下,而是為他們,也為自己,鋪就一條無人能夠撼動的權(quán)力之路。
她想起李治抱著旦兒時那毫不掩飾的喜悅。這份喜悅,是真實的,但其中有多少是對新生兒子的疼愛,有多少是對“多子多福”象征意義的滿足,又有多少是對她武媚“宜男之相”、穩(wěn)固國本的贊賞?她分得清,也必須分清。
“弘兒需更親近于我,賢兒……需稍加約束,顯兒要尋良師引導?!彼哪抗庠俅温湓诶畹┏了男∧樕?,心中暗道,“而旦兒,你還小,你有的是時間……母親會為你,也為我自己,謀劃一個最安穩(wěn)的將來。”
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銳光在她疲憊的鳳眸中閃過。生產(chǎn)的虛弱讓她身體無力,卻讓她的意志更加集中,如同經(jīng)過淬火的精鋼。她緩緩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孩子,腦海中卻已開始勾勒一幅更為宏大、也更為隱秘的藍圖,關(guān)乎她的兒子們,更關(guān)乎她武媚,在這大唐宮闕中,最終的位置。
殿外,春光明媚,鳥鳴啁啾。殿內(nèi),新任的母親在疲憊中沉睡,而那位權(quán)傾朝野的皇后,已在夢中,開始了新一輪的布局。陽光移動,悄然漫過她的眼簾,卻照不進那深沉似海的心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