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兒負笈出云岑,燈火遙引向文林。
汗透麻衣山路險,心燃藜火故園深。
塾中稚子多歧路,江上驚雷動遠岑。
巨艦已開滄海路,青衿猶抱太初心。
夕陽熔金,將蜀地蜿蜒崎嶇的山巒輪廓涂抹得格外柔和,也將長長的影子投射在碎石嶙峋的山道上。羌人少年古札,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小鹿,正奮力奔跑著。他背上那個用各色粗麻布片精心拼縫而成的小書包,鼓鼓囊囊,隨著他急促的步伐劇烈地上下顛簸跳動。書包里裝著他全部的家當和希望:阿媽從全家口糧里硬生生省下的三塊硬邦邦、能砸死狗的麥餅;一小塊在山溪里尋摸了半天才找到的、勉強能磨出墨色的粗礪石硯;還有幾根他千挑萬選、在灶膛邊反復(fù)煅燒又小心削磨得尖尖的炭條——這是他未來書寫世界的“筆”。
他跑得滿頭滿臉都是汗珠,小臉漲得通紅,胸口像拉風箱一樣劇烈起伏,兩條細瘦的腿早已酸麻沉重,但他一刻也不敢停歇。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同高原上最純凈的湖水,此刻卻燃燒著倔強的火焰,死死盯著前方的山路盡頭。在那里,山坳豁然開朗,屬于成都平原的廣闊天際線溫柔地展開。就在那天地相接的地方,一片溫暖的、橘黃色的燈火,如同散落人間的星辰,已然清晰可見,穿透薄薄的暮靄,無聲地召喚著他。
青羊寨的老獵戶們,曾無數(shù)次在篝火邊帶著神秘向往的口吻提起:“……出了山,往南,成都城外,新起了屋子,亮著燈!是丞相大人設(shè)的蒙學塾館!不收束修!只要娃兒肯學!”那話語,像一顆種子,深埋在古札心底。
父親那只粗糙、滿是裂口的大手,在貧瘠沙地上抹去他偷偷用樹枝畫出的、歪歪扭扭的“川”字時,那沉默而嚴厲的眼神帶來的委屈和冰涼,此刻依舊清晰。但父親隨后那句石破天驚、帶著豁出一切般決絕的低吼:“……去!去那里……學!”,卻如同羌寨里最雄渾的牛角號,瞬間驅(qū)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陰霾和遲疑。阿媽多少個夜晚就著如豆的松明油燈,瞇著昏花的眼睛,一針一線縫制這書包的畫面,更是將沉默而滾燙的期望,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背上。
他知道,自己奔向的,絕不僅僅是一盞燈,一間屋子。那是他懵懂生命中,第一道刺破羌寨世代籠罩的貧瘠、閉塞與宿命迷霧的、真正耀眼的光!是通向一個他無法想象卻心馳神往的全新世界的唯一路徑!
山風呼嘯著掠過耳畔,卷起他汗?jié)竦念~發(fā)。少年咬緊牙關(guān),將書包帶子往肩上狠狠一勒,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朝著山下那片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的燈火海洋,沖刺而去!身影在夕陽下被拉得極長,像一支離弦的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終于,他沖下了最后一道陡坡,踏上了相對平坦的官道。暮色四合,青羊寨蒙學塾館那簡陋的院落已在眼前。幾間土坯茅草房圍成的小小院落里,只有最大那間正房透出溫暖而穩(wěn)定的黃光,在濃重的夜色里,像一塊磁石。院子外圍著低矮的竹籬笆,門口掛著一塊新刨光的木牌,上面用墨汁寫著還算端正的幾個大字:“青羊寨蒙學”。
古札猛地剎住腳步,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小溪般淌下。他仰起頭,貪婪地望著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戶,窗紙上映著幾個模糊而端正的人影輪廓,還有隱約的、抑揚頓挫的誦讀聲傳來。那聲音,像山澗清泉,瞬間洗去了他一路的疲憊和塵埃。他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fù)狂跳的心,又低頭仔細地、近乎虔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襟,拍了拍書包上的塵土,這才挺直小小的脊梁,帶著一種朝圣般的心情,一步一步,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吱呀作響的竹籬笆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很安靜,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他踮著腳,走到那間亮燈的大屋窗外,屏住呼吸,悄悄探出半個腦袋,向里面望去。
屋子不大,陳設(shè)極其簡陋。十幾張高低不平、顏色各異的木桌木凳,顯然是從各家各戶湊來的。墻壁是粗糙的泥土本色,唯一的光源是講臺上幾盞陶碗做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將一位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先生的身影投在墻上,顯得格外高大。先生正手持一卷書簡,不疾不徐地念誦著,聲音溫和而清晰:“……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昏黃而溫暖的燈光下,坐著二十來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前排幾個孩子衣著相對齊整干凈,多是附近寨子里家境尚可的農(nóng)家子。中間幾排的孩子穿著就樸素甚至破舊多了,有的還帶著補丁,小臉也多是黝黑的。角落里,甚至有兩個孩子赤著腳,腳上沾著新鮮的泥巴。
張瑄就坐在前排靠邊的位置。他顯然還沉浸在日間“破浪號”那精妙機關(guān)帶來的震撼中,手里無意識地捏著一小段在官道邊撿來的堅韌草莖,低著頭,借著桌面的掩護,全神貫注地試圖在桌角刻劃出記憶中拍竿絞盤齒輪咬合的草圖。先生的誦讀聲似乎成了遙遠的背景音,他的小眉頭緊鎖,小嘴無聲地翕動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機械世界里。
劉璿則端坐在前排正中的位置。他坐姿筆挺,一絲不茍,面前的粗陶硯臺里墨汁飽滿,一支半新的毛筆擱在自帶的竹節(jié)筆架上。他一邊凝神聽著先生的講解,一邊在自己帶來的、相對光潔的竹簡上,用極工整的小字記錄著要點,偶爾還寫下幾個自己的疑問。他的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窗外的一切喧囂,包括日間那艘驚天動地的巨艦,都與他此刻案頭的學問無關(guān)。唯有那偶爾輕蹙的眉頭,似乎還在權(quán)衡著“國之重器”與“民生疾苦”之間那沉重的天平。
王元寶坐在張瑄后面一排。他顯然對“子曰詩云”興趣缺缺,一雙靈活的眼睛不時偷偷瞟向窗外,似乎在估算著時辰。他面前的桌上攤著一卷書簡,但桌下,他的一只手正悄悄在膝蓋上比劃著,指頭快速屈伸,顯然是在默算著今日若能販得一批上好桐油到船廠,扣除腳力、損耗,最終能落下多少利錢。油燈的光映在他眼中,跳動的仿佛是算盤珠子的影子。
古札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角落一個空著的、用幾塊粗糙石頭墊著桌腿的破舊小木凳上。那凳子旁邊,還坐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同樣穿著打補丁粗布衣的瘦小男孩,正努力地挺直腰板聽著,眼神里有著和他一樣的、對知識的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