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霧溪村浸在濕霧里,稻田翻著青黑的浪。我叫陳默,是來安化山區(qū)搜集民俗傳說的,剛落腳張阿公的老木屋,就被他煙袋鍋里的火星子映著眼睛:“姑娘,夜里別往村西頭的稻田走,那是王氏的地界?!?/p>
王氏是村里人口中的
“蠱婆”。張阿公說,二十年前她男人跟鄰村寡婦跑了,王氏就把毒蛇、蜈蚣塞進黑瓦罐,埋在自家灶臺下。七七四十九天后開罐,罐里只剩一灘暗紅的水,風一吹就往人鼻子里鉆。
有年秋收,鄰村的李屠戶路過她家門口,吐了口唾沫罵
“毒婦”。當天半夜,李屠戶就抱著肚子在院里打滾,家人掀開他衣服,只見皮膚下有東西在爬,鼓出一條條細痕,像蜈蚣在里面跑。沒到天亮,李屠戶就七竅流血,身子蜷縮成一團,手指彎得跟蟲腳似的。村里人都說,是王氏放了蠱。
我問張阿公
“蠱真能殺人嗎”,他只是敲著煙袋鍋搖頭:“男人怕她,是怕女人心里的氣;說她養(yǎng)蠱,是怕她不肯忍氣。”
住到第五天,我遇上了趕尸。那天子夜,我被一陣銅鈴聲吵醒,聲音在夜霧里飄得發(fā)顫,像極了山鬼的嗚咽。我偷偷扒著窗縫看,只見昏黃的月光下,一個穿青布短打的人走在前面,頭戴寬檐帽,帽檐壓得低低的,手里搖著銅鈴。他身后跟著兩個
“人”,穿著褪色的壽衣,雙臂垂在身側(cè),腳不沾地似的往前跳,褲腳掃過路面的石子,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是李老倌。”
張阿公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聲音壓得極低,“他年輕時幫人趕尸,說要把在外死的安化人都送回家?!?/p>
后來我查桃江縣志,果然有記載:民國三十五年,趕尸匠李老倌臨終前拉著兒子的手說,哪有什么趕尸,不過是把尸體綁在背上,夜里借著霧色走,銅鈴是給路人報信,讓他們躲遠些。可村里人不信,他們總說,曾看見李老倌走在前面,尸體跟在后面自己跳,要是有人回頭看,尸體的眼睛就會睜開。
最讓我難忘的,是仙娘劉三妹的
“過陰”。那天村里的李家阿婆走了,李家兒子跪在劉三妹家門口,磕得額頭流血,請她跟阿婆說句話。
劉三妹的屋子很小,正中間擺著神龕,供著模糊的神像。她點燃三炷香,插在神龕前的香爐里,然后坐在蒲團上,閉上眼睛開始念咒。咒語晦澀難懂,像山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念著念著,她的身子開始發(fā)抖,肩膀一抽一抽的,雙手在膝蓋上抓得緊緊的,指甲都泛了白。
突然,她睜開眼睛,聲音變了,變得沙啞又蒼老,正是李家阿婆的語氣:“伢子,我腌菜壇子里還有半壇酸豆角,記得給你爹下飯?!?/p>
李家兒子
“撲通”
一聲跪下,哭得撕心裂肺:“娘,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劉三妹渾身是汗,看著李家親屬又哭又笑,忽然覺得后背發(fā)涼。不是怕鬼,是怕這種生死界限被打破的恍惚
——
前一刻還在說阿婆走了,后一刻
“阿婆”
就坐在那里,說著家里的瑣事。就像張阿公說的:“仙娘可怕,不是因為能通鬼,是因為她讓活人覺得,死人沒走,就藏在身邊的霧里?!?/p>
離開霧溪村那天,我又路過村西頭的稻田。霧還沒散,青黑的稻穗在風里晃,像有什么東西藏在里面。我想起王氏的瓦罐、李老倌的銅鈴、劉三妹發(fā)抖的肩膀,忽然明白,這些傳說從來不是什么巫術(shù),是山里人把說不出的恐懼、舍不得的牽掛,都裝進了霧里,裝進了故事里。
風一吹,故事就飄起來,纏著稻田,纏著山路,纏著每個不肯忘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