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深秋,博愛路的騎樓群在連綿雨霧中更顯滄桑。剛從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阿杰拖著行李箱停在37號騎樓下,仰頭望著二樓窗欞上糾纏的三角梅藤蔓,磚墻上"陳記裁縫鋪"的褪色木牌在風(fēng)里吱呀作響。中介說這棟樓租金便宜是因為"有點(diǎn)說法",阿杰只當(dāng)是老城區(qū)的噱頭——他需要一個帶閣樓的空間畫油畫,而這棟騎樓的二樓挑高恰好合心意。
搬進(jìn)來的第一個黃昏,阿杰在二樓整理雜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架老式縫紉機(jī)。深棕色的木質(zhì)機(jī)身泛著包漿,機(jī)頭的電鍍零件雖生了銹,卻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的精致??p紉機(jī)旁的樟木箱里,整整齊齊疊放著幾十塊繡品,最上面那方月白布帕上,用銀線繡著簡單的平安紋,針腳細(xì)密得近乎苛刻。"這手藝,放在民國絕對是頂尖的。"阿杰拿起布帕湊近窗臺,夕陽穿過藤蔓在布帕上投下斑駁光影,忽然讓他想起中介遞給他的那張老照片——穿藍(lán)布旗袍的女子抱著繡繃坐在窗前,眉眼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照片上的女子叫林秀珍,是這棟騎樓的原主人。民國二十六年的博愛路正是鼎盛時期,騎樓底層商鋪林立,林秀珍的裁縫鋪因手藝精湛頗有名氣。她的丈夫陳阿明是遠(yuǎn)洋貨船的水手,每次出海前,秀珍都會繡一方平安紋手帕給他貼身帶著。街坊們總說,陳阿明能在風(fēng)浪里平安闖蕩五年,全靠他媳婦的"繡花符"。
阿杰是在閣樓的舊賬本里翻到這段往事的。泛黃的宣紙本上,秀珍用小楷一筆一劃記著賬目,偶爾會在空白處畫個小小的船錨,或是寫一句"阿明歸期:三月初七"。民國二十七年的那一頁,字跡突然變得潦草,最后一行只寫了"雨,船未歸"四個字,墨漬暈開像未干的淚痕。
那天夜里下起了秋雨,阿杰被樓下的"咔嗒"聲驚醒。他躡手躡腳走下樓梯,借著窗外的路燈,看見那架老式縫紉機(jī)的飛輪正緩緩轉(zhuǎn)動,機(jī)針在空無一物的臺面上上下起落。更詭異的是,對面的青磚墻上,竟映出一個佝僂的身影,正低頭專注地繡著什么,銀針穿梭間,隱約有紅光閃過。阿杰猛地開燈,聲音戛然而止,墻上的影子也消失無蹤,只留下縫紉機(jī)針孔里掛著的一縷暗紅絲線。
第二天一早,阿杰去巷口的雜貨鋪買東西,老板娘見他頂著黑眼圈,了然地嘆了口氣:"是聽見縫紉機(jī)聲了吧?這棟樓的事,老博愛路的人都知道。"老板娘的婆婆王阿婆,當(dāng)年是秀珍的鄰居,親眼見證了那段往事。
民國二十七年的夏天,陳阿明所在的"福順號"在南海遭遇臺風(fēng),整船人無一生還。消息傳到博愛路時,秀珍正在給客戶繡嫁衣裳,聽到消息后手里的繡花針直接扎進(jìn)了指尖,鮮血滴在大紅的繡品上,暈成一朵凄厲的花。從那天起,秀珍就搬到了二樓,日日抱著繡繃坐在窗前,望著碼頭的方向。
"她總說阿明會回來的,說他答應(yīng)過要陪她看騎樓的三角梅盛開。"王阿婆的聲音帶著歲月的沙啞,"起初街坊們還常去勸她,后來見她除了繡花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嘆著氣送些吃食過去。"秀珍的繡品越來越多,全是各式各樣的平安紋,有繡在帕子上的,有繡在荷包上的,還有繡在布簾上的,每一件都針腳緊密,仿佛要將所有的思念都繡進(jìn)絲線里。
有一次王阿婆去送粥,看見秀珍的指尖纏著布條,滲著血絲,縫紉機(jī)上攤著一塊白布,上面的平安紋泛著淡淡的紅光。"我問她是不是手破了,她只抬頭笑了笑,說這樣繡的平安紋才靈驗,能指引阿明回家。"王阿婆抹了抹眼角,"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是用自己的血混著絲線在繡啊。"
阿杰聽得心頭發(fā)緊,他想起樟木箱里那些繡品,難怪有些平安紋的顏色透著異樣的暗紅。"那她最后。。。。。。"話沒說完,就被窗外的雷聲打斷。秋雨又下了起來,這次阿杰沒有回房,而是坐在二樓的藤椅上,看著雨絲打濕青磚墻。
夜里十一點(diǎn)左右,熟悉的"咔嗒"聲再次響起。阿杰沒有開燈,只是靜靜地看著??p紉機(jī)旁,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穿藍(lán)布旗袍的身影,正是照片上的林秀珍。她低著頭,專注地踩著踏板,指尖偶爾會輕輕撫摸一下縫紉機(jī)上的布片,動作溫柔得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龐。墻上的影子隨著機(jī)針的起落輕輕晃動,針腳處的紅光比上次更清晰,在雨霧中透著一絲詭異,卻又帶著說不盡的深情。
阿杰忽然想起賬本里的最后一頁,民國二十八年三月初七,正是三角梅盛開的季節(jié)。那天的賬目沒有記錄,只畫了一朵盛開的三角梅,旁邊繡著一個小小的平安紋。王阿婆說,秀珍就是在那天被發(fā)現(xiàn)去世的,懷里抱著一塊繡到一半的平安紋布,指尖還捏著沾血的繡花針,窗臺上的三角梅開得正艷,花瓣落在她的發(fā)間,像撒了一層粉色的雪。
縫紉機(jī)的聲音漸漸慢了下來,秀珍的身影也開始變得透明。她抬起頭,望向碼頭的方向,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仿佛看見了什么讓她安心的景象。墻上的影子慢慢淡化,最后只剩下那些泛著紅光的針腳,在青磚墻上漸漸凝固,變成了一道淺淺的印記。
第二天雨停后,阿杰走到對面的青磚墻前,果然看見墻上有一道模糊的平安紋印記,陽光照在上面時,會隱隱透出暗紅的色澤。他回到騎樓,打開樟木箱,將那些繡品一件件整理出來。在最底層,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皮盒子,里面裝著半塊破碎的船板,上面粘著一小片繡著平安紋的布片——那是陳阿明的遺物,當(dāng)年被海浪沖到岸邊,是秀珍托人找了三個月才找到的。
阿杰決定把這些故事畫下來。他在二樓支起畫架,以青磚墻和騎樓窗為背景,畫里的林秀珍抱著繡繃坐在窗前,窗外是盛開的三角梅,縫紉機(jī)上的平安紋泛著淡淡的紅光。畫到一半時,他感覺有人站在身后,回頭卻空無一人,只有樟木箱里的繡品輕輕動了一下,仿佛有人在撫摸那些凝結(jié)著思念的絲線。
半年后,阿杰的畫展在騎樓改造的藝術(shù)空間開展。那幅《騎樓繡影》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畫前總是圍著很多人。有老人看著畫流淚,說想起了當(dāng)年的林秀珍;有年輕人好奇地問故事的細(xì)節(jié),聽完后都沉默不語。
開展那天晚上,阿杰又回到37號騎樓。月光透過藤蔓照在縫紉機(jī)上,機(jī)身泛著柔和的光。他忽然發(fā)現(xiàn),樟木箱里的繡品少了一件——正是最上面那方銀線平安紋手帕。阿杰走到窗前,看見對面的青磚墻上,那道平安紋印記旁,多了一朵小小的三角梅印記,在月光下隱隱發(fā)亮。
后來阿杰搬走了,將那架縫紉機(jī)和賬本留在了騎樓里。新的租客是一對年輕情侶,聽說了秀珍的故事后,不僅沒有害怕,還特意在窗臺上種了幾株三角梅。每年三月,三角梅盛開的時候,總會有晚歸的人看見,37號騎樓的二樓窗前,仿佛有個穿藍(lán)布旗袍的女子,正抱著繡繃,靜靜地凝視著碼頭的方向,縫紉機(jī)的"咔嗒"聲,混著海浪的聲音,在夜色里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