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衛(wèi)民的世界,依舊是安靜的,色彩斑斕的,遵循著他自己那套外人無法完全理解的邏輯。福利工廠簡單重復的勞動,沒有消磨掉他指尖那份與生俱來的、對色彩和形狀的敏感與熱情。下班回家后,他大部分時間依然沉浸在他那個門后角落的“工作室”里,與他的水彩筆、碎布頭和無限想象力為伴。
然而,不知不覺間,一股小小的、溫暖的潮流,開始圍繞著這個安靜的角落悄然涌動。起初,只是鄰里幾個相熟的、知道他家情況又心疼曉光的大媽大嬸,會拿著自家孩子磨破了角的花書包,或者玩臟了的布娃娃,半是試探半是照顧地來找李春燕。
“春燕啊,你看我家小子這書包,這角都磨飛邊了,扔了怪可惜的,能不能讓衛(wèi)民兄弟幫著給拾掇拾掇?隨便縫兩針就行!”
“春燕妹子,這娃娃胳膊開線了,丫頭哭得不行,衛(wèi)民手巧,你看……”
李春燕明白大家的好意,總是笑著應下,然后拿著東西去跟衛(wèi)民比劃。衛(wèi)民起初有些茫然,但當李春燕指著破洞,又指指他那些寶貝碎布和針線時,他那雙懵懂的眼睛里會閃過一絲光亮,喉嚨里發(fā)出表示明白的“嗬嗬”聲。他會接過東西,像研究一件珍貴的寶物一樣,翻來覆去地看,然后用他那獨特的審美和方式開始“工作”。
他修補東西,從不遵循“修舊如舊”的原則。在他手里,一個磨破的藍色書包角,可能會被他用一塊鮮艷的紅色碎布補上,形狀還不規(guī)則,像貼上了一塊俏皮的補丁;布娃娃開線的胳膊,他可能會用黃色的線歪歪扭扭地縫好,然后在旁邊再用黑線繡上兩個小小的、不對稱的“眼睛”,讓娃娃看起來仿佛戴上了獨特的臂章。他甚至會用水彩筆,在修補好的地方周圍畫上幾道彩虹或者幾朵抽象的小花。
這些作品,初看有些怪異,甚至笨拙,但看久了,卻透著一股童真未泯的、蓬勃的生命力。它們不是冰冷的修復,而是充滿個人色彩的再創(chuàng)造。
漸漸地,“蘇家那個傻……那個衛(wèi)民兄弟手很巧,補的東西有意思”這樣的話,就在青瓦巷及附近的幾條巷子里悄悄傳開了。來找他修補東西的人,不再僅僅出于同情,更多的是真的覺得他補出來的效果別具一格,孩子們反而喜歡。破舊的書包、開線的玩具、甚至磨薄了的衣服肘部,都有人拿來。
這成了蘇衛(wèi)民一項小小的、非正式的“生意”。
每次有人送來東西,李春燕會代表衛(wèi)民跟人家談好,通常只是象征性地收個五分、一毛的辛苦費,主要是為了不讓衛(wèi)民的勞動顯得廉價,也避免純然的施舍意味。有時人家過意不去,多給幾分,或者送上一把自家種的青菜、幾個雞蛋作為酬謝,李春燕也會感激地收下。
當物品修補好,人家滿意地取走,留下那一點點微薄的報酬時,李春燕會鄭重地將錢放到衛(wèi)民手里,反復地、慢慢地告訴他:“衛(wèi)民,這是你掙的錢,是你補東西換來的?!眂hapter_();
衛(wèi)民看著手心里那枚冰冷的、亮晶晶的硬幣,或者幾張皺巴巴的毛票,眼神里會流露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好奇和滿足的光彩。他似乎模糊地理解“錢”可以換東西的概念,但更讓他高興的,或許是看到別人拿著他“變”好的東西時,臉上露出的笑容,尤其是曉光拿著他修補、改造過的書包時那珍惜的模樣。
他對自己掙來的錢,處置方式簡單而純粹。
最常見的情景是:晚上,當蘇建國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坐在凳子上歇息時,衛(wèi)民會默默地走過來,將他一天、或者幾天攢下來的、帶著他體溫的毛票和硬幣,不由分說地塞進大哥那布滿老繭和傷口的大手里。他不會說“哥,給你”,也不會說“補貼家用”,他只是用行動表示——這是他找到的、亮晶晶的、可以交給大哥的“好東西”。
蘇建國看著手里那點微不足道、卻沉甸甸的零錢,再看看弟弟那雙清澈卻寫滿認真的眼睛,喉嚨常常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沙啞地應一聲:“嗯,哥收著?!蹦撬查g,他渾身的疲憊仿佛都被這純凈的善意沖刷掉了一些。
另一種情況,是關乎曉光。
偶爾,衛(wèi)民沒有把錢立刻交給大哥,而是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等到曉光放學回來,他會像獻寶一樣,把攥得熱乎乎的錢遞到曉光面前,指著巷口那個擺著小人書攤的方向,喉嚨里發(fā)出模糊卻急切的“書…書…”的音節(jié)。
他記得曉光喜歡看那些印著圖畫的小書。雖然他自己看不懂,但他喜歡看曉光捧著書時,那專注而明亮的眼神。
曉光看著三舅手心里的錢,再看看他期盼的眼神,心里又暖又酸。她不會拒絕,她知道這是三舅最直接的愛。她會拉著衛(wèi)民的手,一起走到書攤前,仔細地挑選一本最便宜、看起來又最有意思的小畫書——《小馬過河》、《神筆馬良》或者《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衛(wèi)民就會安靜地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挑選,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
當曉光捧著新書,依偎在衛(wèi)民身邊,用手指著圖畫,輕聲給他講書里的故事時(盡管衛(wèi)民可能聽不懂),衛(wèi)民就會聽得格外“認真”,不時地“嗬嗬”點頭,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蘇衛(wèi)民的小生意,收入微乎其微,對于蘇家龐大的開銷和債務而言,簡直是杯水車薪。但它帶來的,遠不止是那幾分幾毛錢的經濟價值。
它讓衛(wèi)民在這個家里,找到了一個更清晰、更被需要的位置。他不再是完全的被照顧者,他也能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家貢獻一份力量,表達他對哥哥、對侄女最質樸的愛。這份小小的成就感,讓他原本封閉的世界,透進了更多溫暖的光亮。
對于這個家庭而言,衛(wèi)民這涓涓細流般的“小生意”,如同墻角那些無人播種卻頑強開花的牽牛花,雖然微小,卻是不屈生命力和溫暖希望的象征。它告訴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即使再艱難,生活中也總有一些美好的、值得守護的東西在悄然生長,匯聚成照亮前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