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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秀才折腰（第1頁）

巾幗農(nóng)社的磚樓倉儲在秋日陽光下投下堅實的陰影，庫房中新染的“巾幗青”堆積如山，散發(fā)著清冽的草木氣息。隨著農(nóng)社產(chǎn)業(yè)日益龐大，往來賬目、物資調(diào)度、工分核算愈發(fā)繁雜，單靠趙小滿和王二嬸等人已漸感力不從心。立身堂側(cè)室便臨時充作了賬房，算盤聲與低語聲終日不絕。

這一日，鎮(zhèn)上唯一的秀才公陳啟明受友人所托，前來農(nóng)社尋周硯清探討些經(jīng)文注疏。陳啟明年方二十，家境尚可，一心只讀圣賢書，平日頗有些清高自許，對趙家屯這“牝雞司晨”之地，內(nèi)心原是帶著幾分不屑與疏離的。他穿著一襲半舊的藍(lán)布長衫，手持折扇，踱著方步走進屯子，目光掠過整齊田疇與氣派磚樓，心下雖微感訝異，卻仍端著士子的架子。

周硯清正在學(xué)堂授課，社內(nèi)婦人便引陳啟明先至立身堂側(cè)室暫候。掀開竹簾，室內(nèi)景象卻讓他怔在了門口。

只見窗明幾凈的屋內(nèi)，一個身著淺青棉布衣裙的少女正背對著他，伏案而坐。她身姿挺拔，脖頸低垂，露出一段白皙的弧度。少女并非在刺繡或讀書，而是對著一本厚厚的賬冊，左手飛快地翻閱，右手五指在一把烏木算盤上跳躍如飛！那算珠碰撞聲清脆密集，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竟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

陳啟明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他略通算學(xué)，深知能如此熟練駕馭算盤者，必是心思縝密、頭腦清晰之人。他悄悄挪近幾步，只見那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在少女指尖下被迅速歸攏、計算，她時而凝眉細(xì)思，時而頷首確認(rèn)，專注的側(cè)臉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光。

這時，王二嬸從外間進來，對著少女道：“新陽，北邊軍需處送來的那批染料款項核對了么？庫房等著入賬?！?/p>

“娘，就快好了?！鄙倥痤^，聲音清越，如同山間溪流。她轉(zhuǎn)過臉來，陳啟明這才看清她的容貌——并非絕色，但眉目疏朗，眼神清澈明亮，鼻梁挺秀，唇色淡紅，因?qū)Ｗ⒍⑽⒚蛑钢还蓪こｉ|閣女子少有的沉靜與干練。她是王二嬸的女兒，原叫杏兒，后來在學(xué)堂讀了書，自己將名字改成了趙新陽，取“新日初升”之意。

趙新陽答完母親的話，目光又落回賬冊，手指不停，口中卻清晰報出一串?dāng)?shù)字：“……染料共計一百二十壇，單價一兩二錢，總額一百四十四兩。運費另計五兩，已從預(yù)付金中扣除，無誤?！彼呎f，邊在賬冊某處畫下一個利落的勾。

王二嬸滿意地點點頭，又交代了幾句便出去了。

陳啟明站在原地，竟忘了來意。他見過的女子，或嬌羞柔弱，或潑辣刁蠻，何曾見過這般于數(shù)字方寸間揮灑自如、神情篤定自信的模樣？那撥弄算珠的手指，仿佛不是在進行枯燥的計算，而是在彈奏一曲無聲卻磅礴的樂章。她身上沒有脂粉香氣，只有淡淡的墨香與陽光味道，卻比任何繁華錦繡更讓他心旌搖曳。

趙新陽核算完一頁，似乎察覺到身后的目光，回過頭來，見一陌生書生呆立原地，眼神直勾勾的，不由微微蹙眉，卻仍禮貌地點了點頭，便又低下頭去忙自己的事了。

這一蹙眉，一低頭，在陳啟明眼中，卻仿佛包含了無盡的韻味。他只覺得臉上莫名一熱，慌忙拱手，結(jié)結(jié)巴巴道：“在……在下陳啟明，冒……冒昧打擾姑娘……”

趙新陽頭也未抬，只淡淡道：“先生尋周先生的話，他在學(xué)堂?！?/p>

陳啟明如夢初醒，連聲道：“是，是，多謝姑娘?！睅缀跏峭滞_地退了出來，直到走出立身堂，被外面的冷風(fēng)一吹，才發(fā)覺自己心跳如鼓，手心竟微微出汗。

接下來的三日，陳啟明竟像是丟了魂。他借口與周硯清論學(xué)，日日往趙家屯跑。到了屯里，卻又心不在焉，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立身堂側(cè)室的方向。他躲在窗外，看趙新陽打算盤、對賬本、與社內(nèi)婦人交接物資條理分明；看她偶爾抬頭與同伴說笑，眉眼間灑落的明亮光彩；看她步履匆匆穿梭于倉庫與賬房間，青布裙裾拂過地面，帶起一絲利落的風(fēng)。

他試圖與她搭話，問她讀何書，趙新陽答：“《農(nóng)算經(jīng)》?！眴査饺兆骱蜗?，答：“對賬，核工分，有時去織造院幫忙?！毖哉Z簡潔，目光清正，全無尋常女子見到書生時的羞怯或討好。

陳啟明那套“子曰詩云”在她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寒窗苦讀得來的秀才功名，在眼前這個能執(zhí)掌一方賬目、眼神篤定如星的女子面前，似乎并沒有帶來想象中的優(yōu)越感。他癡癡地望著，心中翻騰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欽佩、自慚形穢與難以言喻的悸動。

周硯清看出端倪，打趣道：“啟明兄近日魂不守舍，莫非我這陋社之中，竟有牽絆兄臺心緒之物？”

陳啟明面紅耳赤，半晌，才望著立身堂的方向，幽幽嘆道：“硯清兄，往日只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今日方知，原來這世間，竟有女子……可令算珠生輝，令賬本含情。小弟……小弟怕是，要折腰了?！?/p>

秀才折腰，非為權(quán)貴，非為美色，乃為那一方賬冊間綻放的智慧光華，為那撥弄算珠時篤定自信的神采。陳啟明這三日的癡望，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傳統(tǒng)士子觀念在新生女性力量沖擊下的悄然裂變，也為這“紅綢裂禮”的篇章，拉開了充滿張力的序幕。